读《今生今世》

胡兰成这个名字是早就熟悉的，因了他是张爱玲的前夫，又因了他是“附逆文人”汉奸，之外一无所知。近年来这个名字时而见诸媒体报端，且不与上述两身份相连，才知他还是个风流才子，还是个学问不浅的作家。在朋友处见其作品《今生今世》，借来一读，果真才情不羁姿态不凡，学养与功力都相当深湛。一直以为他是附了张爱玲的名气，读后发现不然，他的文采气韵并不在她之下，只是路数和手法不同，生命的底色更是不同。张爱玲是孤傲冷艳的，她的笔端像锐利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刻画出一个个苍凉绝望的人生，亦不给读者留任何的希望和幻想；而胡兰成是温润随和的，他的笔端柔韧多情，工笔画一样描绘出悠悠人世的万种风情。他俩的共同之处自然是有的，就是对于生命敏锐的体察和了悟，以及，对于文学超凡的天赋和热情。

《今生今世》是胡兰成的散文体自传，记述了自己颠沛流离的人生遭际和绵联多舛的风流情史。虽是藏形匿影亡命天涯之作，书中呈现的却是波澜不惊岁月有情的民生世态，哀而不伤怨而不怒，随遇而安寂静欢喜。叙述中有总结有反省，也有托词和辩解，但更多的是对红尘往事的深情回顾和对森罗万象的独到见解。字里行间满浸着博大的国学思想和明达的治学精神，还有充满禅意的生活态度。语言清通洒然自成一体，行文如水而又向度庞大，正如余光中先生所誉“文笔轻灵圆润，用字遣词别具韵味，形容词下得尤为脱俗。胡兰成于中国文字，锻炼极见功夫，句法开阖吞吐，转折回旋，都轻松自如游刃有余，一点不费力气，‘清嘉’而又‘婉媚’。”

书的开篇《韶华胜极》描述幼年生活，说“桑树叫人想起衣食艰难，我小时对它没有像对竹的爱意，惟见父亲那么殷勤的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还有比小小的爱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乐要从这里出来，人生才有份量。”又说“母亲戒我，吃食要有寸当。又过年过节，次日收起，我觉不舍，母亲便骂。原来对于好东西亦要像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落情缘，才得性命之正。”又说“今我飘零已半生，但对小时的事亦只有思无念，等将来时势太平了我亦不想回乡下去住，惟清明回去上坟是理当。胡村与我的童年虽好，譬如好吃的东西，已经吃过了即不可再讨添，且我今在绝国异域，亦与童年在胡村并非隔世，好马不吃回头草，倒不是因为负气。汉朝人的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汉皋解佩》一篇轻描淡写他的附逆生活，说“所谓现代，不过有今天的可喜爱，人与事物的素面相见，人与人的素面相见，没有巫魇与机心，世界就清平。”又说“京戏水漫金山演打仗，变成戏耍枪花，真实的阵前偏有此闲情。《西游记》里孙行者猪八戒战斗正当紧关头，亦每每说话好白相。原来因为简静，所以可有文章，我写的社论便亦是如此。”又说“渡汉水时，我把随身带的一枝手枪沉于中流。人影在水，白日照汉阳城，对岸汉口的城市，与渡船上挑箩挟担的贩夫贩妇，使人缅想《诗经》里文王教化南国当年，且喜今天皆这样的现前，无有沧桑，亦无生离死别。”从摘例中可见得作品的文法风格，以及作者对于时事、生活和命运的态度。

胡兰成是一个颇具女人缘的男人，《今生今世》便是以他的情感历程为主线，因此也被谑称为他的“群芳谱”。他用大量笔墨娓娓道来他和若干个女人的若干场风花雪月之事，或名或实具夫妻之分的就有八个。显见他之于女人是圣也是魔，是和贾宝玉一样“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情种，对女人有懂得有疼惜，有浓情有蜜意，却不恋情也不专情。他在书中亦明确说出了自己的态度：“我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中国人原是这样理知的一个民族，《红楼梦》里林黛玉亦说的是‘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却不说是真心爱我的人一个也难求。情有迁异，缘有尽时，而相知则可如新，虽仳离诀绝了的两人亦彼此相敬重，爱惜之心不改。人世的事，其实是百年亦何短，寸阴亦何长。桃花扇里的男女一旦醒悟了，可以永绝情缘，两人单是个好。这佛门的觉，在中国民间即是知，这理知竟是可以解脱人事沧桑与生离死别。我与一枝曾在一起三年，有言赌近盗，奸尽杀，我们却幸得清洁无碍，可是以后就没有与她通音过。李白诗‘永结无情契’，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

张爱玲对于胡兰成的重要性是众所周知的，《今生今世》的书名即是由她所题，散文体也是她建议的。胡兰成倒是不忘他俩知音识趣的情分，称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在《永嘉佳日》一篇中说“我是生平不拜人为师，要我点香亦只点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爱玲，是她开了我的聪明……”还用《民国女子》一整篇来专门写她，说“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强，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我连不以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欢她，还只怕伤害她。美是个观念，必定如何如何，连对于美的喜欢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张爱玲却把我的这些全打翻了。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做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又说“无论她在看什么，她仍只是她自己，不致与书中人同哀乐，清洁到好像不染红尘。”又说“我们两人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不过，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胡兰成终是一个负心人，他其实从来没想过和哪个女人天长地久，他要的是“此时语笑得人意，此时歌舞动人情。”但张爱玲不同，“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她是把身心全都交付给了他的，而他还她的却是人财两散。

《今生今世》如胡兰成所说“写的是中国民间，江山有思”，确实是笔底烟花韵意悠远。但他的人于家国是不义之夫，于女人是薄情荡子，于自己则是翩然禅者。现在不断有他的书在大陆出版，也有越来越多的读者愿以多元的态度来看待他。他的儿子胡纪元说“我父亲是一个归不了档的人”，诚然如此，他再难被一两个身份简单定论。他有诗云“人事历然天道疑，英雄无赖有真姿。女子关系天下计，渔樵闲话是史思”，当时是写给日本历史小说家海音寺潮五郎的，如今看来，恰也是对他自己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