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安徽枞阳人，中国作协会员，鲁院安徽作家班学员。2003年“非典”时期混入写作队伍，作品野见《山花》《安徽文学》《北京文学》《飞天》《黄河文学》《时代文学》《湖南文学》《散文》《星火》《雨花》《天津文学》《青春》《阳光》《地火》《太湖》等刊，约发表文学作品120万字。散文《放娘一条生路》获《散文选刊》年度提名，入多家丛书；非虚构《驻乡笔记》遭议论；小说《插秧》《父亲》遇反响；出小说集《火辣阴森的正午》《蛇》。

余德今年七十六了。

他扁扁的脸，扁扁的头，整个人像深秋老藤上的弯扁豆。十一月小阳春里，他头戴黑色老头帽，手挥老锄头，在地里锄油菜，那是一只歪扁豆侍弄一畦冬日里的新绿。儿女们回来上老坟，做冬至，他说，还有东山大爹一冠坟，可别冇了哇。余德又叨叨吩咐，年年都不要冇哇，就是哪天我死了，你们都不要冇，答应过的事，一诺千金。

他家那大爹的坟在东山林子里，水泥坟头，水泥坟圹，葬时用了石头，前几年出现裂缝，又弄了水泥重新驳砌。林子里杂草荒木，余德年年去砍砍树丫，修修荆棘，总要清理出那只窝在石头水泥里的、仿佛窝在娘怀里的小小的白石碑来，手摸摸上面粗糙的字，“故显考吴公礼华大人之墓”。大爹礼华七十六岁死的，属于老年，然而大爹也中年过，也青年过，世上人如山中树，别管老到多大年纪，也都曾幼苗过年青过，人是从小小的孩童，一步一步长起来、走过来的。

那年的那一天，余德娘过世了，安葬毕，吃了圆墓酒，大爹不知怎么一个人去东山晃晃。一会人来喊：老头子趴一个坟头上，大哭。余德去了，是大爹礼华，在他自己的娘的土墓坟头，一只，用唯一的一根右手臂侧伏着坟头荒草，枕着头——也似长着乱草的一颗头颅，古稀之人在古墓，洒一滩古稀浊泪。余德立一会，觉得那是一股黏糊糊的鼻涕和老泪，浓豆浆似的浊涩。也是奇了，父母合墓，听大爹哭的只是：娘啊老娘，你儿将死了，死靠何人？余德呆了一呆，上前去拍拍他的肩，听又哭道：娘啊老娘，儿就要来陪你了，可是谁来帮儿收梢……

余德听了也伤感抹眼，就把礼华拉回家里来，就向他表态道：大爹你放心，到那么一天你百年之前后，去接你——就到我家来登仙。余德说我保证行侄儿礼，把你送老归山。大爹长长的一张马脸，黑得像铁锅的底部，头毛不理，胡子不刮，个头瘦高，弯着腰咳嗽，吐痰，痰没吐到地上，牵丝在袖头，亮亮的痰丝，惹得家鸡跳跳地欢啄。他甩着一只空袖筒去赶，余德知道其实并非全空，内中有条细枝丫的臂，长度与常人一样，宽度么……哦，人家又叫他“一把手”。然而吴礼华是有两只手的，像所有世人一样，两只健全的手。

礼华那年九岁，上树掏鸟，下塘摸鱼，顽劣得翻皮剥卵。父亲从油坊打菜籽油回来，一只陶油壶蹲地，几块滚滚的冒着油香热气的带草筋的圆菜籽饼，他和堂兄把它抱起来当箍儿滚。堂兄都玩得没兴致回家了，他还在痴心地玩，半蹲半站，用右手虎口去发力地“赶”，饼子滚到大坡头飞起来，他无比开心可又怕饼摔碎了，就跟着又撵又拦，脚被草筋一绊就一骨碌斜插着栽倒了，坡上用左手来撑，倒地时自己听到一声“噗噜”，大臂的根儿就如伞遭大风——翻个过儿了。他滚几滚坐起时，感到一种奇异疼痛，用右手扶扶，想把它归位却怎样也办不到，那整条左臂已不方便动弹。只是“别”住了的感觉，他抱臂走回家，看到父亲，却连忙放下了，啥也不说。

菜饼叫你滚烂了吧？你这死害鬼！

没烂，我，我抱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