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的晚霞把面包房的门面镀了金，很多人姿态闲适地立在门口。我本只是开车经过，忽见那些立在门口的人呼啦啦都涌进了店里，我就知道是十九点整了。想着可以顺道买些第二天的早餐，便停好车后也随大流儿地跟了进去。

　　这家面包房每天晚上十九点起，所有西点糕饼一律八折酬宾。它离我姥姥家不算远，有天傍晚我经过发现了它，一时兴起便走了进去，发现全店都在打八折，生意还颇为兴隆呢。也便选了三个披萨，回家放到冰箱。第二天起床后拿出来搁到微波炉里一热，在加上个鸡蛋，就着牛奶或是豆浆吃，三口人的早餐倒也正好解决。

　　面包房不大不小，里面装潢得也很雅气。西点全陈列在原木风格的货架上，顾客用托盘与夹子自选。带走的都会装载有它徽号的特制纸袋里；也可以在店里吃，在临街的大落地窗旁，辟出了一角，安放着小巧的桌椅，甚至还有两对秋千座，极讨年轻人喜欢。“全场八折优惠啦！感谢光顾！请您拿好……”游动的服务员和收款台的小美女全都满脸微笑，声音像丹麦曲奇般甜腻香脆。

　　每次我买西点，总会挑选些之前没尝过的品种，比如比利时辫子面包、德国松子蛋糕什么的，总想让父母把所有样式的西点都吃遍。当我端着托盘去往收款台时，那些经常来享受八折优惠的熟客们大都已经满载而去。这时有一个声音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请问有没有原价的？”

　　收款台里的小姐、店里游动服务的小姐，竟全都给问住了，刹那间微笑冻结，几双眼睛全盯住问问题的人，仿佛那是一个“外星来客”。

　　那其实是一位很平常的女性。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戴得朴素大方，通体突出者浅咖啡色的调子，发型守旧但树立考究，显得十分干练，年龄估计也就四十出头。看样子她是偶然路过，顺便走进来的。她一只手拿托盘儿，另一只手拿夹子，还在问：“有原价的吗？”

　　“我们每天晚上七点以后全场八折，一律八折……”

　　“都是今天制作的，全部都很新鲜……”

　　收款小姐和服务小姐脸上的微笑融解了，连连向她说明。但她还喃喃地说：“那就是没有原价的了……”

　　一位顾客过去让收款小姐结账，瞥了那女士一眼，说：“打折还不好？！现在哪个商家不打折？打折才对消费者有利嘛！”一对年轻的情侣打算就坐在店里的秋千上吃东西，头靠着头地商量配点什么饮料，他们眼睛也不去看那位女士，但冒出的对话却分明是说给她和收款员听的：“前边那家意大利餐厅就不打折，去那儿吃不就结啦！”“咳咳，她不愿意打折，就按原价卖给她呗！这还不简单。”他俩话音刚落，却又有另外一个小伙子插话说：“前边意大利餐厅的海鲜通心粉也打折！”

　　这时那位女士就近夹了一份鸡蛋火腿三明治搁到托盘里，对收款的小姐说：“就按原价吧！”

　　收款小姐脸上的微笑仿佛被一股风刮跑了，楞楞地看着她，然后满脸阴云，有些生气地说：“我们有制度有规矩的，多收您的钱，我要担责任的！”

　　另外的一名服务小姐也跟上去说：“您不想买打折的就另去别家看看吧！或者，您以后可以晚上七点以前来买！”后面一位排队结账的顾客小声说：“这人有病吧！”

　　我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位女士，真不像是有病。收款员再不搭理她，招呼着排在后面的我：“小姐您过来，先给您结算！”在我结账的时候，那女士把她手中托盘里的三明治又放了回去。当我拿着装好糕点的袋子，转过身时，她已经把盘子和夹子都复归了原位。店里的人或在以鄙夷的眼光打量她，活在交头接耳窃议她。

　　我的眼光，与她的眼光直接相遇。我们都没有马上闪避。她对我淡淡一笑。那淡笑里似乎有几分歉疚。“我走了好长一段路，一直没有遇上想吃的东西。恰巧进到这儿……有了食欲，可是……”她为什么要对我做解释？我望着她那疲惫中透着倔强的眼神，对她说：“这里的饮料并不一律打折，咖啡就还是原价。”她的眼睛亮了，以一个粲然的微笑向我表示感谢。她就去以原价买了杯热咖啡，坐到靠落地窗的一个空桌旁；背后的秋千座上坐着那对嗤笑过她的情侣。我觉得心里梗着一个悬念，便也要了一杯咖啡，去坐到她的对面，她不等我问，便笑笑说：“这里现在的打折是合理的，我以自己的心情借题发挥……他们很无辜……”我就说：“可能现在的市场确实不够成熟。价格上的问题很多，不是不可以打折，而是商品那真实的价格，或者说是价值，被遮蔽得太厉害了，我曾遇到的很多人都对此很有想法。”她抖抖眉毛，对我说：“我跑了一天的人才市场……”我忽然有洞若观火的感悟。她要原价。只求原价。原价买，自然也原价卖。打折，掉价，这已经融入俗世，嵌入在我们日常生活皮肉里的游戏规则，被她勇敢地否定，并试图在这家面包房，随即进行一次小小的、演练式的、象征性的挑战。

　　我向她告辞，走出面包房。夜幕上缀满霓虹灯的光彩。透过落地玻璃窗，我看见她双手握住那杯热咖啡，两眼望着绝对是只有她自己才看得见的地方……她在思索什么？

　　我在讲述什么？您，看懂了么？

　　那么，您在思索什么呢？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