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随笔散文 |
真金不怕火炼。然而亲眼看到物质形态的金子、触摸过金子,我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时了。对于名言警句的至理,以及人们的言说,那一份体会,全得益于乡镇的铁匠。
我童年在乡镇,后来到了小城,那乡镇却被时代之交通剪辑掉了,这也是历史“沧海桑田”的一次模拟演示么?人到四十,也就有真情体验来感慨“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了。既然人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易逝,年少就在昨天,青春就在昨天,明天就是老!何苦在今天,把自己关闭在对昨天的回忆和今天的闷想之中呢?何不走出封塞,把自己融入今天的火热?!口之说,舌之言,总是轻松容易的,就忘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就忘了世俗的羁绊,就忘了物质经济的拖累,就忘了情之别,思之异,各有所需!怎得一个自然?
其实在,人就是那块锈蚀斑斑的土色毛铁,这一辈子都在乡村铁匠的铁跕上被锻打着呢,只不过是时间老人之陲的叮叮声,在欢声笑语和悲凄嚎泣中被掩没了。当你真正杜慎独思时,那叮~噹~叮噹~的一路节奏,莫不起于遥远的乡镇,沿着思想的路,沿着乡村泥泞的小径,沿着城市的宽阔大道,沿着感觉的脉络,一直敲打遍周身,直至心房!你回身一看,处处是累累的病痛与伤痕和皱纹!
好难忘的两个铁匠。
一个师傅,精瘦的老头,戴个断腿的塑料老花镜那种。除了短裤衩,身上没多的布。文不文,武不武地,面上还毫无表情,拎着一小锤。
一个徒弟,一般是十八九或二十来岁上下,中学里来的,太小了挥不动那大锤。那时可没有义务教育一说,家境贫点的就来了吧。锤柄三尺,八九岁的我们拖也拖不起。徒弟一身的好肌腱。当后来看西游记,说那“徒弟”一词,好生熟悉和亲切,莫不得益于铁匠铺的理解,悟空的大力神勇,总就成了当然;当后来说起那人体的健与美,莫不回想那徒弟的英俊之姿。徒弟也是除了短裤衩,身上没布,但却是劲鼓鼓的,一脸认真。
师傅的小锤叮,徒弟的大锤噹;叮在毛铁上引路,噹就接着夯实,一条线地叮~噹~叮~噹、叮噹~叮噹~下来。小镇上哪会有什么欲抱琵琶半遮面的清幽呢,全是闹哄哄的喧嚣,最响亮的就是这铁匠铺,硬就成了小镇这个戏台上的定音鼓,谁会去比较和发现就数这铁匠铺最破烂呢!没事在街上耍玩的好些孩子,当然其中有我,免不了就会被吸引到边上,听、看过究竟。
师徒各有闲的时候。几铲子水和稀泥的煤糊上灶台,黑堆上再插满钉呀刀的毛铁坯,像个妇人的头髻,插满钗子。师傅就端起他那个又大又脏的搪瓷缸子猛喝茶,不时朝地上吐出一两片茶叶,这是师傅的休息。徒弟就闷声不响地双手拉着风箱,汗从他的肉背上一颗颗渗出来,流出些黑道道。是有些痒吧,他松出一只手,绕到背后挠一下,就又增加一些污痕,背就花了。那炉上的红火,在呼呼地从内望外吐呀,大蛇的信子一般,一伸一缩地。后来听湘剧花鼓戏《补锅》中唱:“手拉风箱,呼呼地响……”就想到那不仅是风箱,连那火苗子也是,分不清是谁的响咧。
师傅的茶喝饱了,一支烟也抽完了,战斗就开始了。我说战斗,真的是战斗哇!师傅一把从火炉中夹出红铁,炽热飞扬,炸着细碎的火花。最红时是桔黄色。徒弟先抡大锤,从肩头甩过,那锤下去,力就大了。师傅徒弟,一叮一噹,清楚分明。铁在砧上如面团,要方得方,要扁得扁。
徒弟的休息总得在后面些。徒弟抡完了大锤,就双手正面挥捶,只在胸前的范围内使锤了,那锤柄就显得长了,多一大截似的,在胯下一翘一翘地,屁股后面也看得见一小截。叮噹之声就连续了,也是流畅。要收口了或者要卷边儿什么的,徒弟就全面歇手休息了。只有师傅仍旧在叮叮过不停,铁在砧上,也挪动、翻身过不停,和我们手里捉着玩的活青蛙差不多。我想,这就是技术沙,要圆得圆,要弯得弯。真的就忘了,那手下是铁啊!
坚硬的铁,遇到火,也是可软可塑可熔的,况人乎!人之于情,如铁之在火。达官贵人,莽汉泼妇,无一例外。如今流行的“杀手情”影视,剔除其不良之处,对人性的剖析,在此点上是有独特之处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唱得多好啊,有心的人谁不为之一颤抖,一驻足,一回眸!情之如火,由不得你,欲之如风,更助火势,即使是铁也不由自主地参与了整个的燃烧,更助火之烈,火之猛,铁也就红了,铁也就软了,铁也就黄了,铁也就化了。熔化的铁是另一种水!曾见过翻砂铸模,铁水挤破沙模,就是失败,就是破坏,徒弟会被师傅大骂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哪管你是在仙界还是凡尘,是网上还是网下,只要遇了真情,莫不如是。情就是这样泛滥了!
继续说铁匠的事吧。其实我还说错了一点,就是铁匠身上的布。要说鞋也是布的吧。可严格地说,那鞋,早已看不出是用什么做的了,跟毛铁没什么区别的锈色,更像是拿铁匠铺里的灰捏的。鞋后跟,千百万年前就踩没了,人的脚跟却是实实在在落在地上的,连拖鞋也不成;前面的所有趾头都在钻出来歇凉。这鞋,平素难得见到一穿,即使是踩在铁屑上,即使在火星飞溅时!唯有师徒歇工,串门时才见他俩趿拉着这乡镇上最早的拖鞋,然而终于是流行不起来的!
好没意思的事,如果用童年的眼光去看,就蛮有学问。比如铁匠铺的破水桶。
“姆妈,铁匠把烧红的铁放在冷水里搞么得地?”我把最大的疑问回家向妈妈提出。
妈妈说:“看你!铁匠、铁匠,要称别人师傅!健火沙,那就是健火。健火后铁就变得有钢火了!以后别到铁匠铺去,恐怕烫到!啊!”
妈妈几乎就是罗嗦、唠叨的代名词。问一句,他讲了一串不太相干的话。我这厮那时是听得进去话的时候么?后来的后来,我查了字典,才晓得妈妈把“淬火”说成了方言“健火”,肯定不是“见火”。
铁匠铺的木桶放在门外。已经成器成型的铁具,如一把镰刀,一些马钉,一把菜刀等等,必须放到炉火里再烧个红彤彤,发红发黄地闪烁火星时,迅速地夹着丢进盛水的木桶里,就听得一声“嘘”的闷响,升腾起一阵烟雾。铁具若小,眨眼就悄无声息;铁具若大些,譬如一把挖土的锄,有厚的楔处,水雾消了,那水里还在冒着一些小泡泡。
咱爹咱妈也是伟大的呢,等到我悟出这理,自个儿也当了爹妈!果然不出所料,就出了万一。乐极生悲,这话你不信它就偏生事来。一次,铁匠铺里火星四溅,徒弟就被烫得又是跳又是小声地叫又不能停下来,我们就看得好笑。也是惩罚,正看得笑时,一个火星子就溅到了一个娃儿的眼里了。当即他就放声大嚎。慌得铁匠师徒立马都跑了出来。幸好娃儿放声大哭,眼泪刷刷地流,那烫就冷了,那尘就洗出来了。师傅见娃儿的哭住了,眼睛也睁开了,猛地大喝一声:“日你的娘的!走不走?看你的娘偷人吧!”我们一群小子就被赶得飞了。
铁匠铺后来没了,成了工厂。工厂里头装了电锯、电锤,木匠、铁匠成了工人。那电锤整个有丈来高,好像中间有个铁柱砸下来又弹回去,再砸下来,快得眼睛跟不上。铁匠呢,只要摁下开关,那锤就砸个不停。打铁打铁,再不要人打了。关键的关键是全力夹稳毛铁,别被打飞了。看那架势,就一个夹稳,也非得青壮劳力不可。所以那老头有阵子不见了。电锤干活,那真是炮声隆隆的打大仗。大人小孩要看,都自觉地离得远远的。有一次恰逢停电去玩,叮~叮~的响声又起,才看到车间的最角落里,老师傅的一套行头,全搬在那里了。他正在替人换菜刀把,用的还是他的小木桶。青年们用的是个大木盆了,常常看见加工的是些我说不出名号来的大铁家伙,那木盆的沿,都烧黑烧破了。
壮观的是那些几十百把斤大铁具,青年们合着又是夹又是抬的,丢入水的那一刹,像头牯牛卧水,轰的一响,又像爆竹一嘭,烟就一弥,车间里像炸开一个战场上的烟幕弹,全蒙了,让人心也一紧的。我们这些娃儿就赶快散人!
好个淬火!入桶的铁,至今仍历历在目!我想那铁,不就是炽情的人物么?猛地就要他投入水里,倘若那水是有情的人儿,如此轰轰烈烈地释放,该是淋漓尽致!心之所求,情之所钟,渐渐地,铁之为铁,比先前更硬!水之为水,比先前更热!哪像干柴烈火,玉石俱焚呢?铁给水一个沸腾,水给铁一个升化,坚之俞坚,柔之俞柔,不就是世界上之至美吗?倘若那水是个少情的人儿,炽热的投怀,就遭封杀,也不是个坏,一动一静,一热一冷,那轰响就是铁的咆哮、疼痛、挣扎,那烟雾就是水的另一种逃避和远离。以阴制阳,以柔克刚,也是世间之大道行。
人间事,原本不可细想深究。现在,那乡镇的铁匠,以生命的过程,老死久已,那徒弟中我记得住的,已成大爷,我亦中年耶!然那情那景那些理,竟也是千千书中,万万文中的精髓。
乡镇的铁匠,砧上的毛铁,叮~噹~叮噹~地响声,我听过,我思过,而且长久地记着。在生活的铁匠手里,我坦然了吗?回头一想,方言没有错,“健火”也好,“见火”也罢,就毛铁来说,总得从火中走过,应该从火中走过,走的这个过程,是火炼真金,涅槃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