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ian 、谗 、 相思

0．

人的语言之目的，就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情感。然而文字，总是与经济文化的发展相关联着，制约着人们的书面表达。可喜的是人们以方言为武器获得自由的空间，淋漓尽致地展示着自己的内心世界的细腻和波澜……

1．

六岁，或者就是七岁时吧。

在澧水的尾巴尖尖上，大堤高兀得像小山岗。一个小小的人儿，独自站在大堤的边上，眼巴巴地看着蜿蜒的河流，翘望着河上轮船的到来。他还小，小到不知道澧水流到这里就是尾声，东南而去，已是洞庭泄洪水道。他甚至也不知道，他所盼望的轮船，该从河流的哪一头驶来。他只知道他和妈妈是坐轮船来到这河畔的杨柳洲头的，小脚的外婆，小脚外婆的家，就藏在洲里的水杨树里头。外婆喜欢他，留他住些时日，妈妈就回去了。妈妈走的时候说：“过两天我就来接你！”他沉浸在绿荫里，他嬉戏在船上，在河边边上。他好奇河边淤泥里那么多的脚印子，深的浅的，杂乱的和成线的，还有干固的，成了鞋的模子呢！他不知过了好多天，只是有些吃腻了外公捕的小鱼，听腻了外婆说的“妈妈明天就来”，他开始失去欢笑，他开始哭泣着流下眼泪，他开始奔跑着来到他已熟悉的高高的大堤上。

久久地张望，一天又一天的。

当夕阳西坠的时候，他就要果断地来到堤上守望，他已经牢记轮船来的方向和时间了。外婆的劝阻只会变成更喧闹的哭喊。轮船来之前，他在用眼睛驱赶远方的浮云和乱飞的鱼鸟；轮船来后，他在眼里写满疑问，妈妈说的那个两天怎么就这么长啰？

在这守望中，他除了眼睛，似乎一切都很平静。

外婆也开始心疼起这小小的孩子了，喃喃地说：“这娃儿蛮qian 娘老子起来了！”

这个小小的娃儿就是我，三十六年前的我。老父亲曾在一次不经意地闲谈中说：“那次是我去接你的，你一看见我，一下子就扑到我身上，嚎啕大哭地，把我都搞得直流泪地。”

——这不就是我深刻体验的湘西北方言中的那个Qian么？就这么一个字，浓缩着我儿时的一段生命之疼与欢悦，痛得那么深沉，主宰身心，左右行动；而悦，是那样的澎湃激昂！

2．

有人在吃着什么东西，吃着吃着，就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有一个小孩儿已自觉不自觉地来到身边，驻足不前，眼巴巴地望着，看着，盯着。最先发现小孩儿的还不是投入吃之中的那人，倒是旁人。有时这小孩儿，也会情不自禁地从嘴角流出口水来呢！仿佛他自个儿已经吃上了，津津有味地！这个时候，当吃食者是个通情达理的大人，就会分给小孩儿一点食品，小孩儿就会极满足地离开，欢蹦乱跳地，像只叼着骨头的狗儿。倘使是个陌生或无怜悯之心的食客，小孩儿就会被善意或厌恶地赶开去。现在这种情况极少了，我更多地是回忆那儿时的情景——我所看到的是我的那些个可怜的伙伴，不是被左邻右舍熟悉而可敬的叔叔伯伯大声呵斥，就是毫无防备地在幻觉中被父母响亮的耳光击中，捂着火辣辣的脸，仓皇地逃走，还夹带着某种家庭的耻辱——家境太差，零食吃得太少！

—－这一状况，就是普通话中的“馋”。湘西北方言仍读作Qian的。细细地品咂这个字，久久抹不去的是张张孩子的脸，每次都是这样子地，我进入孩儿的内心，玩味一个向往、执着、欲望的生长。

                                                   3．

相思是一个故事性的词，专指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湘西北方言中它是指一种病态，常被说成“相思病”。我从未看见什么人和事，只是听人们说起，哪个地方的一个年轻的姑娘相亲后又被男方退了，那个姑娘就得了相思病，也有小伙子得的，人们把这一类人叫做“花痴”。但好像得了相思病的人儿，一般都好不了，疯疯癫癫地，最后被人们称之为“神经病”！

我曾疑惑怎么会成病，大人们就说，“Qian得巴肝啊！”我就糊里糊涂地接受这种“医学知识”了。Qian和相思，也就被我理解成了近义词。

基于年长，才知道每个人都会有相思病地，只是轻轻的症状，被理智压抑着、遮盖着，成全着世间已经铸锭的某种和种种之关系。因而，我们才不是“神经病”。

另外一种就是老年的母亲们，想念远方的或者早夭的儿女，想念过分又称为“忧”， “忧”得过分就伤肝气，胸腔内产生肿胀的瘤块呢！

情感的折磨远大于某种病菌的肆掠，儿时的我就在人们的议论中有所领悟和恐惧。

4．

现在的我，一个半老不老的人，在正月之尾沿长江逆流而上，置身到江北的巴山之中，心处异乡，一日复一日地走完春天的乍寒，迎接夏的光临。在一个又一个的巴山夜雨中，失眠，辗转反侧于睡床，一次又一次地无端地想到“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诗句。是的，我知道我已不再年轻了。年轻的李商隐，他在远远的唐朝，他在那精美孤寂的楼头。而我的窗外是繁华的小城，街灯闪烁，车声喧哗。巴山上下的雨，悄无声息，遍寻不到一只烛火，因而也就更多地幻化为雾，朦胧着山影和楼廓。我知道这巴山还是李商隐的巴山，这夜雨还是李商隐的那雨么？

5．

Qian 、谗 、 相思，在一滴一滴的雨中落下来。

就一个Qian，纷涌出前、欠、迁、潜、嵌、牵、签、钳、铅、遣、堑、歉、倩、虔……来啦。我就试着组词连句：由于迁徙之故，不能相忘的一个倩影，在天堑般的现实面前，牵挂着对方，那么疼痛地嵌入心灵，潜入身心，如铅沉重，难以排遣，以前的种种，似都是亏欠，充满歉意，虔诚地祝愿，为着那曾经的签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