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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摆不脱的自我纠缠
——读《空间的形式》
写作或艺术生活是一种空无所傍,充满渴望,希望,却又令人绝望的自由落体的运动。从外面看,这种运动垂直,孤立,方向感明确,是一种最为超脱的空间运动。只有进入到了运动的内部才会发现,运动者的内心一点也不超脱,时时刻刻为世俗的蝇营狗苟所占据,为着自己的欲望得以实现不惜伤害他人,搞诡计,设陷阱,无所不为。然而在这个茫茫太空里,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崇高处所,运动者并不能够伤害到任何人。他那套世俗的把戏搬到这里来之后,只能用于分裂自身,让其各个部份进行那种殊死的扭斗,以此来上演艺术生活的好戏。
于是自由落体的直线只有从外部看才是直线,作为当事者来说,那是纠缠不清的螺旋曲线,时而绷紧时而松驰,时而交错时而隔离,简直让他眼花缭乱。
经历创造的艺术家将自己分裂为三个独立体:我,中尉,美女。我的生活就是追逐美女URSULA
H’X,中尉的生活则是作为情敌来干扰我的追求,使我不能得逞,或使我的成功化为乌有。美女在我的眼中是这个样子:
她看起来非常美丽,在下坠中,她的姿态安详而放松。我希望她有时注意到我,可是当她坠落时,她要么专心至致地修她的指甲,上指甲油,要么用梳子梳理她那一头长长的、光洁的秀发。她从不朝我瞥一眼。 (34)
人在真空中下坠就是顺应体内那股原始之力来运动,这种创造运动一旦开展起来,就必然包含了美。美是情欲的对象,也是理想。因此我的一举一动,所有的念头,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即同美合二而一。我一定要同美女URSULA
H’X结合,只要我还处在这个运动系统之中,她就是我渴望的对象,我进行这种运动的全部意义。然而美又是难以接近的,于是我的活动变成了想象她的白日梦,以及为捕获她而进行的一轮又一轮的阴谋操练。在这些时光里,我不断地体验着失败的沮丧,成功的狂喜,和幻灭的绝望。而在情感体验的同时,我的目光凝视着太空的深处,企图辨认出那个宇宙的形状。
有一个强力而横蛮的人夹在我与URSULA
H’X之间,这就是中尉。中尉是谁?当然,他就是艺术家的世俗形象,只不过是被艺术家意识到了的世俗形象而已。正因为意识到了,他才显得如此的俗不可耐,才被这个“我”,即我的自我恨之入骨。可是人的世俗存在是抹杀不掉的,于是中尉贯穿了我追求过程的始终。这个过程的初衷是直奔主题的(直线的),现在却变成了这样一幅画面:
在我们分开的瞬间,我们的喊叫融化在一体化的欢乐的抽搐之中。然后我便为一种预感惊呆了,因为从我们发出的这些声音里又爆发出她的刺耳的叫喊。我忿恨地想道,她被人从后面施暴了。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中尉那粗俗的获胜的叫喊。但也许(想到这个我就嫉妒得发狂)他们的叫喊——她的和他的——同我们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也不是那么不协调。那叫喊也可能达到了一体化,融合成了充满下坠的欢乐的一个声音。而这时从我嘴里则爆发出另外一种声音——啜泣,绝望的呻吟。 (35)
这是最真实的创造画面。创造就是由几股情绪的杂交、几个部分的纠缠所上演的戏,紧张的搏斗体现出整体自我的张力。无法占有的美和甩不脱的丑都是我的本质,从我上路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注定了要在大喜大悲中不断转换,度过我的艺术生涯。我就是在这种一点也不崇高的纠缠中发现崇高的宇宙的。但宇宙是那么的捉摸不定,我无法确认。奇怪的是那么粗俗的中尉,他也同样发现了宇宙!那么,崇高与下贱之间一定有暗道相通?抑或是我同中尉有着同样的信仰与追求?这的确是一个深奥的问题。然而,我们发现的这个宇宙的捉摸不定的性质又加强了我的悬置的感觉——这一发现也没法消除我的虚无感。于是自然而然地,我仍然要投身于当下的运动,从这些无穷无尽的、纠结的感觉中去获取存在感,因为我从本能上是排除虚无的。
啊,URSULA
H’X,只有这位美女能给我存在感。我没完没了的做出同她有关的设想,只有这类设想,才是我的真正的生活,才是我的下坠直线的内面图像。是对她的观察,导致了我的内部的分裂,也导致了空间的变化。现在的空间,是 已经复杂得不可理喻了,而我们的下坠线,哪里还是什么直线?!
我同中尉之间的战斗也变得激烈了,他射出的子弹没有打中我,因为突然升起的真空(死亡)挡开了子弹。我扑到他身上,想用双手扼死他。结果我也没能成功,我的双手拍得一声响,他不见了。太空里没有死,只有死亡演习。我俩又回到各自的平行线上,心里继续怀着对对方的怨恨运动下去。当然,对立面是不能消灭掉的,消灭掉了,就不存在这种特殊的运动了。只能恨恨地,继续想象出各种阴谋来杀死对方。奇怪,这个中尉,既抹杀我的存在,又是我存在的根基。要是没有他,我对URSULA
H’X的爱会不会日益变得苍白而最后消失呢?他的恶俗衬托出她的清高,他的丑恶衬托出她的美,她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格外生动、飘逸,奥妙无穷!所以,让他存在吧,我们的运动,还将如同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曲线那样进行下去,而这些曲线,又随时可以拉直,呈现出其本质的意义,让人一目了然。因为我们的一切阴谋和扭斗,一切引诱与俘获,都是为了那同一个崇高的事业。
太空里的煎熬
——读《光年》
在茫茫的太空里,自由的我内心却并不自由。我是一个囚徒,受到遥远的处所某个机制的制约。我看不见那个机制,但我的一举一动都同它相联。
我是从望远镜里观察太空(高超的艺术活动)时,发现那个监督机制的,那个机制的操纵者通过暗示性的标志促使我进行彻底的反省。当我进入反省之际,我就体会到了,操纵者们是些极为冷酷的人,我所做过的一切不好的事,他们都永远不会放过。最初我同他们进行沟通时,我是抱着希望的。
如果与此同时,他们没有掌握到很多信息来反对我,那像“那又怎么样呢”这种模糊的表达,就可以成为有用的试探手段,用来试探当我看待他们那个断言(“我看见你了”)时应该认真到什么程度。 (36)
我企图通过对往事模糊化让对方放弃追究,从而获得自己内心的宁静。我又想,也许自己后来的较好的形象会改变他们的最初印象,毕竟那是两亿年前的印象了,时间应当会冲淡一切。不知为什么,尽管抱着希望,我的烦恼一点都没有减轻。我做出种种的推理,得出了糟糕的结论,即,写着“我看见你了”的那块标牌已经被其它天体上的居民看到了,我给全宇宙的人都留下了坏印象,因为人们只习惯于相信最坏的事。还有更糟糕的,我无法否认自己的那件事,对于这些只看见标牌,没有看见那件事本身的人来说,谁知道他们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来呢?我连从哪里开始为自己辩护,如何样结束也不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只好回去继续观测。我看到的嚇人景象令我不得不采取行动了,我可不是懦夫!
对于每个“我看见你了”的标牌,我都用我的标牌来回答,上面写着傲慢而冷淡的句子,比如:“真的吗?”“真好啊!”“我才不在乎呢!”要不就是挑衅的嘲弄的话,比如:“活该!”“看,这就是我!”但我还是保持着我的克制。(37)
我这种给自己壮胆的做法并不能消除我的焦虑,一想到几乎所有天体上的人都同时看见了我那件丑事,我就如坐针毡。更糟糕的是这些天体正在以光速离我远去,我追不上它们。事情几乎要绝望了。可我还是给自己留下了希望,我想,补救是可能的。我记起了某个以“Y”标志的瞬间,我在Y瞬间的表现是那么的合理,并且令自己满意,我完全可以设想所有星球上的居民都看到了我的举动,并将那当作我唯一的真实形象。既然有Y这个形象存在,以前那第一个糟糕的形象就会渐渐被淡忘。当然我还有很多不那么本质的、以“X”为标志的瞬间,这些瞬间也被人看见了,但它们算不了什么,因为Y瞬间太引人注目了,压倒一切!
这种看与被看的纠缠,就是艺术家在自己灵魂内部(宇宙)上演的自审的戏。一名处在创作中的艺术家,永远是不自在的。总想藏起一些什么却又无处可藏;每时每刻都期望自己的形象变得美好,在绝望与希望的交替中无限期地等待。还有怀疑,那是一道致命的坎,一次次将人绊倒,但人还得站起来重新开始搏斗。太空和天体都是透明的,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的个人,生活起来是多么艰难!将宇宙变成审判庭,然后自己来协调各方的关系,让审判持续下去。这样的现代戏的确是艺术家的独创。
我在太空里等待人们对于Y瞬间的好评,可我等来了什么?他们全都没有看见我在Y瞬间的表现!也许他们只看见了X瞬间。
我的最初的冲动是挥舞一块上面写着“这是我!”的标牌,但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那又有什么用呢?要等X瞬间过去,再过一亿年以上他们才能看到啊。现在我们正在接近5亿年的那个路标了。再说,如果要有把握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我就得做出详细说明,于是又得将那件旧事挖出来,而这,正是我最想避免的。(38)
他们不肯证实我。所有我收到的那些反馈都不是我从心底想要的那种。而我真正想要的是:抹杀我最初的错误,凸现我的本质。谁会这样来证实我呢?没有人!一切都是含糊不清的。太空啊,难道你的功能就是将人搞得神魂颠倒?她什么也不允诺,什么也不抹杀,如同另一位诗人卡夫卡那讳莫如深的城堡。
既然我还在观察的同时被它观察,我就必须小心自己的一举一动。我做了两个标牌。一个标牌的作用是,当我对自己满意时,使太空居民看到我。另一个标牌的作用是,当我对自己不满意,或疏忽了自己时,使太空居民看不到我。这种办法实行起来适得其反,也可以说是歪打正着。为什么呢?因为在艺术创造中,只有那些没被完全意识到的、朦胧的感觉才是高级的。意识到了的美永远只是表层的、靠不住的。我的创造的经验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这个。
我还不服气,又尝试第三块,甚至想到第四块牌子,用它们去纠正前面的错误。但我终于明白自己改变不了宇宙的铁的规律,只能耐心等待。那些星系的速度是多么的快,我又是多么的无奈!它们带着对我不利的判断远去了,那判断将永远没法改变了!我看见一个又一个的星球消失在那条路上了。
诞生和发展
——读《螺》
啊,精神的诞生实在是一件奇妙的事!这生命的高级属性是从原始本体里头发展出来的,非常直接,却又有点神秘,似乎同繁殖的欲望有关。本篇描述的就是这个神奇的过程。这也是艺术家创造艺术品的过程。
我有一些细胞,它们或多或少有些相似,并履行着大致相同的工作。由于我没有形状,所以我能够感觉到我里面所有的形状,我也能感觉到我所有的行为,所有的表达,所有制造噪音的可能性——哪怕粗鲁的噪音。总之,我的思想没有限制。其实那不是思想,因为我没有去想它们的大脑。真实情况是,每个细胞同时各自在想着每种可能的事物,但不是通过意象来想,因为我们没有我们可以掌握的任何意象。我们仅仅以不确定的方式感觉到自己在那里,当然我们同样也可以以其它的方式感觉到自己在那里。 (39)
必须回到原始的状态才有可能创造出艺术来,那种状态既不是无也不是有,而是在有与无之间。那是感觉的天地,排除了世俗,在纯净中蔓延。在这种活动中,思想不能直接起作用,只能在场外间接履行职责。感觉就是一切,让生命之潮来得更猛烈些吧,我这个不确定的存在会在潮水中一次次短暂地获得对自己的确定感!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自己的可能性,这种关于自己的想象可以称之为“异想天开”。又由于没有任何参照物,于是我想出的任何东西都是,也只能是第一个东西。我想出来的那些个不确定的事物啊,也许正因为不确定,才散发出原始的,也就是未来的气息?它们是从我那一张一弛的本能运动中被挤压出来的。它们属于我,但又同这个意识得到的“我”无关。我操纵不了它们,我只能操纵自己的身体。那么,在岩石上贴得更紧些吧,更细致地感受海浪带来的信息吧。就在这时我感到了“美”。可是要让“美”也感到我,我就得将自己从背景中区分开来啊。要区分自己,光是感受还不行,还得“做”。做,就是改变自己,让这个身体具有精神的标记——那美丽的螺壳。“美”是一位女性,即“她”。
我将所有对她的思念放在这种自我表达之中。我将自己对她的愤怒;对她的热情的想念;为她而存在的决心;让自己成为自己、让她成为她的愿望;还有体现在对她的爱当中的对自己的爱——将所有这一切做进贝壳里的东西绕成了一个螺。 (40)
我为追求美而存在了,与此同时美也为我而存在了。创造艺术品就是这样一种恋爱,如此的生动,有活力,日日翻新,让人不得不从一而终。在丰饶的大海之中,人除了从事这种美的事业,难道还会想去干别的?我这个软体动物,就是在那充满了生殖气息的海涛的冲击之下,直接地悟到了真理。真理其实在我内部——我要存在。阳光,还有荷尔蒙唤醒了我体内沉睡了几万年的东西。可是真理是说不出来的,我要表现她就只能做一个东西,于是我就做了螺壳,而在做的过程中,对于美的想象是我的动力。她是谁?她就是我,我身上最显眼的那个部分啊——我于空无所有中纯粹凭想象分泌出来的那个部分。当然,这个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给我造成的煎熬,我必须集中意念去想她,因为稍有懈怠就会前功尽弃。每一次的分泌,每一圈的缠绕都要一丝不苟……在冥想中敞开,在冥想中让本能运动向“那里”延伸,坚持……这就是一切。
啊,我终于在劳动中看到了她在宇宙间的普遍性!她无处不在,但每一个她都同我的手工劳动相联!也就是说,我做的东西里头包含了宇宙之美,并且正是这种终极之美使得我的作品具有了独一无二的形式。
……然而,贝壳首先是贝壳,这是最重要的。贝壳有着它的特殊形式,它也只能具有我赋予它的那种形式;那也是我能够、我愿意给它的唯一的形式。既然贝壳具有了形式,世界的形式也因此改变了。是这样改变的:贝壳如今包含了这个世界的形式,而世界的形式已成了新形式,因为以前没有贝壳,现在有了。 (41)
我在改变自身的同时也改变了世界,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不是为了身体的需要做贝壳,也不是为了改变外界,我的初衷仅仅是出于对于一种朦胧的美的向往,那种向往导致了我将自己从环境中区分开来的冲动。
过程仍然是神秘的,最初是先有眼睛还是先有那种有可能造成美丽视觉意象的光波?我认为是先有光波。顺序是这样的:我从内部挤压出那种波,外部的那些器官接受了我的波,才逐渐发展出视力来的。也就是说,决定的因素是我内部的欲望,没有它,世界便不存在。所谓外部器官(眼睛等等)指的是直觉。直觉同艺术品发生交流,艺术品又激发出直觉,认识由此深化,艺术品也在这个过程当中呈现出起先没被注意到的目的性。却原来,尽管没被自己意识到,我的存在从一开始就预示了后来的一切,宇宙在我心中。
我住在这些眼睛的最深处;也可以说是另一个我,我的意象之一住在那里。我的意象同她的最忠实的意象在那里遭遇。那边是一个开放地带,我们穿过虹状物的半液体的领域;我们在瞳仁深处的黑暗里,在视网膜的镜子大厅里;在我们的真实的元素里。这些元素延伸到无边无际的远方。 (42)
虽然艺术家在创造的瞬间是盲目的,虽然那个时候,他无法“看见”自己的作品的美丽,创造的过程却是一个大欢喜的过程。我和她(美)在一起,我也和真理在一起,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大的幸福呢?
注:
这篇文章分别参考了中文版与英文版的《宇宙连环图》的版本。中文版是阅读了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的《宇宙奇趣》,张宓译,
吕同六、张洁主编。
注 1 《宇宙连环画》第3页,由美国Harcourt Brace & Company
1976年出版,卡尔维诺著,William Weaver
英译。引文由本文作者转译。以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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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0 同上 第32-33页。
注 11 同上 第 37页。
注 12 同上 第 45页。
注 13 同上 第 47页。
注 14 同上 第 51页。
注 15 同上 第 54页。
注 16 同上 第 55页。
注 17 同上 第60页。
注 18 同上 第64页。
注 19 同上 第66页。
注 20 同上 第73页。
注 21 同上 第79页
注 22 同上 第 85页。
注 23 同上 第 91页。
注 24 同上 第 92页。
注 25 同上 第 93页。
注 26 同上 第 98页。
注 27 同上 第98页。
注 28 同上 第 101页。
注 29 同上 第103-104页
注 30 同上 第 104页。
注 31 同上 第 107页。
注 32 同上 第109页。
注 33 同上 第 111页。
注 34 同上 第 115页。
注 35 同上 第117页。
注 36 同上 第128页。
注 37 同上 第130页。
注 38 同上 第 135页。
注 39 同上 第 142页。
注 40 同上 第146页。
注 41 同上 第 149-150页。
注 42 同上 第 1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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