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更堪称《红楼梦》的“第一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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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更堪称《红楼梦》的“第一读者”
永忠像
《红楼梦》是中国古代最伟大、影响最深巨的小说,作者曹雪芹也随之成为一个极响亮的名字。然而,其人其事在当时就鲜为人知,淹没在历史的尘封中。上世纪二十年代,通俗小说进入了文学的大雅之堂,红学家发掘了曹雪芹同时代的闲散宗室敦诚、敦敏赠挽曹雪芹的几首诗,确认了他是声名籍籍的江宁织造曹寅的裔孙,随之引发了对曹氏祖籍、家世的文献的发掘,稽考得相当深细,而伟大作家的事迹,仍没超出敦诚兄弟的诗提供出来的约略情况,知道他在江南的繁华之家覆灭后回北京,工诗善画,穷困潦倒,移居西郊,坎坷以终。由于文献的极度缺失,难免生出种种附会,乃至有臆造其生平,质疑、转嫁其《红楼梦》的著作权的说法出来。这对曹雪芹来说,实在是他身后极可悲的事情。
今年是曹雪芹逝世250周年,怀着对这位饮誉世界文学之林的大文学家的追思心情,再次阅读确凿无疑的他生前友好敦诚、敦敏的诗,更加感到他们两兄弟诗之至为宝贵,它的被发掘出来不仅拨开了历史的重雾,使曹雪芹在近世现出其真实的身影,他生命最后十数年落拓穷困的状况,嗜酒,狂放,一肚皮牢骚,死得十分凄凉,而且其中还蕴含着许多深层的意思,辐射开来可以看出《红楼梦》创作与最初流传的一些情况。
敦诚、敦敏是觉罗宗室,天潢贵胄,曹雪芹是旗下平民,身份是有别的,但交往有年,甚诚笃,有始有终。这从敦诚《寄怀曹雪芹(霑)》诗便可见其端倪。诗作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敦诚“时在喜峰口”,在做山海关税官的父亲的税点上收税,念及好友,有诗寄怀。诗题下注明曹雪芹名“霑”,他们兄弟二人后来写给曹雪芹的诗的题目,也往往注出,这才使现代人知道了曹雪芹的本名。诗意层次非常清楚:先感叹曹雪芹昔盛今衰的身世,表同情之意;次说喜爱曹雪芹“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是称赞;随之追忆昔日同在“虎门”——右翼宗学期间——“西窗剪烛”的温馨,“高谈雄辩”的快意,是叙旧;最后由怀念而劝勉曹雪芹不要奔走富贵之门,说那些“富儿”们给了点“残杯冷炙”便以为对人有多大的恩德的样子,让人难受,还是安心“著书黄叶村”吧!不是知交,是不好说这样的话的。
敦诚的这首诗从杜甫题曹霸画马诗《丹青引》起句:“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君亦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令读者颇感突兀,“将军后”三字颇费斟酌。如果“将军”批画马的曹霸,谓曹雪芹也算是“魏武之子孙”,那就扯得太远,真是有点像有人特撰文考证曹雪芹果是曹操后裔一样,没有什么意思。问题在于敦诚何以要说曹雪芹“无乃将军后”?个中或有不便说出的隐情。
敦诚虽为觉罗宗室,却也怀有与沦为旗下平民的曹雪芹类似的家世创伤之痛。敦诚的五世祖、敦诚自称始祖的阿济格,战功卓著,封英亲王,却居功自大,在平大同姜瓖之乱期间,权势极高的多尔衮视师,病卒于军中,诸王奔赴哭陵,他独不到场,还欲谋夺多尔衮的部下归己,丧后返京,顺治帝出迎,他竟不依礼法解去佩刀,被议处削爵赐死,坐罪赐死的还有他儿子劳亲,结局甚惨。敦诚兄弟嫡亲一支,没有坐罪削籍,却也失去了王侯的权势富贵,成为日益庞大的宗室中弱势支脉,祖上这种惨剧,自然成为他们心头的一大恨事。乾隆继位后,为安抚庞大的宗亲,为前三代被诛被囚被削爵削籍的祖父辈人平反,追复爵号,恢复其子孙的宗籍,阿济格也追复爵号,饬照亲王园寝式重修墓园。敦诚谒陵恭纪诗除了不能不表示的感激“圣主”“九泉施恩以宗臣”的话,便只有两句无言的悲哀:“惆怅诸孙秋上塚,西风吹叶潞河滨。”同病相怜,所以敦诚兄弟对曹雪芹怀有一种深切的同情心,赠诗总是要说到曹雪芹的身世之悲,敦敏在赠诗中更直接说出“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毷 白眼斜”,连曹雪芹酗酒、狂放也归因于他的身世之悲,可谓知人知心。
敦诚诗说曹雪芹“无乃将军后”,就曹雪芹家世实际说,是绕过了曹家最富贵繁华的曹寅一代,上追到以军功发达的曹雪芹的曾、高祖曹玺、曹振彦了。曹振彦扈从顺治皇帝入关,累迁浙江盐法道;曹玺袭侍卫,随师征山右有功,康熙二年特简督理江宁织造。称之为将军虽不甚相宜,却是强调了曹家在清王朝平定天下中也是有战功的。这里面就融入了敦诚自己的感情因素,这也成为敦诚兄弟对曹雪芹怀有特别深切的同情心,能容忍他的傲慢,与之保持了持久的友情,宗学分散后还时而过访,有诗寄怀;偶然相遇不惜解佩刀质酒话旧;曹雪芹逝世,挽诗歌哭情深,深以“一病无医竟负君”愧疚不已;许多年后还时而念及,动闻笛思友之悲。兄弟二人的诗集里都保留了多首为曹雪芹而作的诗篇,不只是表明对曹雪芹的契重,更有意义的是使他们契重的伟大小说作者冲出历史的尘封,在现代露出其一段身影——对后世读者最有意义的一段身影。
敦诚心注曹雪芹作《红楼梦》,也最早获得了《红楼梦》抄本,从其《四松堂集》里也可以看出他与曹雪芹在《红楼梦》开头几回书里表露的思想的契合处,但却始终没有明白说出有关《红楼梦》的一个字。曹雪芹逝世,敦诚有诗致哀思,初稿原为二首,到《四松堂集》刊本里便只保留了改得更为整饬的第一首,删弃了以“开箧犹存冰雪文”起句的情意更为深切的第二首。这都表明敦诚是有所避忌的。这样,他也将曹雪芹亲属圈外的《红楼梦》的“第一读者”的称号,让给了另一位闲散宗室,永忠。
永忠是名载史册的清宗室诗人,他的《延芬诗稿》第十五册有《因墨香看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姓曹)》:“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颦颦宝玉两情痴,儿女闺房语笑私。三寸柔肠能写尽,欲呼才鬼一中之。都来眼底与心头,卒苦才人用意搜。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不赋究愁。”
永忠是康熙十四子、雍正同母弟允禵的孙子。康熙晚年很爱重允禵,命为绥远大将军,统军驻西宁、兰州。雍正继皇帝位,深感是一种威胁,诏令驰驿返京,禁锢起来,只是没有像对他继位有所不满、抗争的兄弟允禟、允禩那样除掉。乾隆继位后,允禵方才被释放出来,也就意气尽消。永忠是在乃祖晚年身边长大的,言传身教,养成他不问政事远害避祸的人生观,靠近支宗室爵位薪俸逍遥度日,肆力文艺,诗作得极好。现代潜心发掘有关曹雪芹的历史文献的吴恩裕,在《延芬室集》稿一册的封面上,看到永忠在后来封为国将军时随手写的诗:“过去的事过去了,未来何必预商量。只今只说只今话,一枕黄粱午梦长。”语句十分通俗明白,而意思却是极幽深:满腹心事,又无可奈何,谁能说今后就平安无事了呢?由此不难领会,永忠读《红楼梦》第一首诗里“不是情人不泪流”一句的意思,是他由自己的身世感读出了《红楼梦》特别是小说开头第五回“红楼梦曲”的悲情,所以才会如此动情地“几回掩卷哭曹侯”。
永忠诗题表明他是通过墨香读到《红楼梦》小说的。墨香名额尔赫宜,是敦诚兄弟的三叔,比敦诚还小九岁,那年二十六岁,前年刚选授三等侍卫,少年风流,喜读情诗,好像并不擅诗。敦诚与永忠原来没有交往,也是前年宗学考试优等,补宗人府笔帖式,开始相识,以诗相质、赠答,甚相契合。永忠读了敦诚的《四松堂集》诗稿,大为称赞,随即为之作序。永忠自然会由敦诚赠挽曹雪芹的诗篇,在交谈中了解到曹雪芹其人其事,知道他在作《红楼梦》小说。这便成了永忠得以读到《红楼梦》的契机。墨香只是充当了书的推荐和传递人。永忠读其书,知其人,知道了曹雪芹是昔日老祖宗康熙皇帝的亲信侍臣之后,现今却落入贫困,空负才艺,坎坷以终,不免增重了同情惋惜之情。或者还获悉了与自家事更贴近的情况,譬如曹寅女儿,也就是曹雪芹的姑姑,经康熙亲自过问,出嫁给平郡王子纳尔苏,纳尔苏袭爵后,从绥远大将允禵西征,允禵返京,“权大将军事”,雍正即位也诏令返京,不久以“贪婪”罪削爵,命运与允禵一样,更是心有悲了。所以,他读到《红楼梦》,对曹雪芹特有一种“可恨同时不相识”之感,禁不住“几回掩卷哭曹侯”了。
永忠堪称《红楼梦》的“第一读者”,他不仅写出了读后感,而且写出的是他读小说的心理感应,全诗首句称作者“文笔足千秋”,第二首称扬小说的核心情节——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痴情”,叙写得深强入微,令人绝倒,“一中之”犹人常说的当浮大白为快;第三首又陡然荡开,谓作者心灵里装进了许多世态人情,一起观照出来,怎不让人感到人世的悲哀。确如其宗叔弘旿在诗稿眉间所评:“此三章诗极妙。”
此后十多年,敦诚与永忠同声相应册气相求,相交甚密,屡有诗文相质、赠答,但永忠显然比敦诚少顾忌,不讳言儿女闺房私情,也更懂得《红楼梦》小说的意义、价值。
永忠读了《红楼梦》,题诗盛赞之,还曾与人谈《红楼梦》。吴恩裕《曹雪芹佚著浅探》书中有一节“益斋谈东皋与红楼”,揭出益斋有奇臞仙诗,中云:“《红楼》一任说,我说在东皋。”东皋为当时北京东郊地名,敦敏、敦诚一支的茔地也在东皋,依亲王制重建的阿济格陵园是他们兄弟时常游居的处所,“东皋”二字也就成为他们兄弟诗集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语词,敦诚还作有《东皋竹枝词》。益斋为明仁,臞仙即永忠。明仁寄永忠诗全文未见,对其中所说“《红楼》一任说,我说在东皋”是什么意思,难于做出比较确切的解释,但却可以认为在永忠题《红楼梦》的时候,曹雪芹未完成的《红楼梦》便在敦诚兄弟交往的圈子里传开,引出了议论。明仁,字益庵(斋),权门富察氏子弟。乾隆十五年(1750)做驻藏大臣的父亲傅清殉难,他大约刚成年,袭子爵授侍卫,小弟明义也赏戴花翎。乾隆三十六年(1771)他赴金川军营,后卒于军。此前,他与敦诚、永忠都是有交往的。敦诚后来有《忆昔行·挽嵩山兄五首》,追思已逝的永 ,有自注:“一夕集神清室,主人与明益庵、仁怡斋诸子谈兵说剑,至烛再灺不辍。”这证明明仁有寄永忠谈到《红楼梦》的诗,是在他赴金川军营之前,他也应当是读到过《红楼梦》的。明仁的弟弟明义有《题红楼梦》二十首,也就不足为奇了。(原载 2013-10-26 大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