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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母亲来说,是担忧。“村庄的孩子,不,有时候是大人,他们闻风而往,或者在不经意间经过树下。忍不住,他们要爬上树去摘花。万一树枝断了,摔出了事,可不好。”对父亲来说,卖树,是为了生计的考量,父亲没有那么浪漫。他要生存,要把树换成钱,不能让树死在自己手里。但是,后来情况变了,已经不是卖树,是要争口气,是捍卫自己的尊严,捍卫自己的自由。对我来说,也是要挽回一点面子。读着读着,我竟然快要被说服了。读到最后,终于看到那棵树没有被卖掉,而依然立在那里。“那株老桂树,依旧沉默地站着。它很老了,一定会淡定地看着村庄,看着它身边的一切。不像我们,有那么多纷扰。”轻轻一笔,荡了出去,又收了回来。卒章显志。
随便处置一棵老树,确实是违反规定,而当兵的,当兵的父亲,就是利用了违反规定这个根据来“找茬”。他们做的是正确的事,但是心灵深处却是在复仇,“兵翁”之意不在树。邻居利用“我家”与“当兵的父亲”不睦的事实,而挑拨之,让卖树的小事,变得风生水起,邻居错了吗?好像也没错。他要保护自己的利益,他不希望自己的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但是,他竟然玩点儿“阴”的,“很聪明地把水搅浑了。”有点儿不阳光。我佩服作者的清醒,他原汁原味地描摹了当下的现实生活:阳光与阴影,交替出现。作者林承杰,没有回避矛盾,没有回避人心灵的阴暗。文字点到为止,让读者慢慢回味。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
林承杰说:“随随便便,琐琐碎碎,只要是生活,物化的、精神的,都可以成为散文。”这是我赞同的。散文没有那么多神秘,不需要拔高,也不需要美饰。有时来点儿粗糙,来点儿残缺的闲笔,文章更能摇曳生姿,岂不更美?但是,文章看似随意,其实渗透了一个人的心血,包含了不掺杂质的真诚。而这恰恰是许多的过分甜的散文所欠缺的。
期待林承杰先生写出更好的文章。
附
林承杰
老桂树很老了吧?
我曾经问父亲。
父亲说,论算应该有近百年了。
看它,背都有些驼了,枝节十分的简约。远远的,像做了造型的盆景。
它挨着我们家菜地的一角,兀自站在坎沿。坎很陡,很高,坎下是村庄通往外面唯一的马路。
有好几年了。母亲跟父亲说,不如把它给卖了。
母亲是担忧。
老桂树老,看上去沧桑疲惫。它身子的一面像害了虫子,病态的皴裂,不怎么旺盛的叶子也只伞一样斜撑在它的后脑勺和背上。
每年八月,它却开花,香满枝头。是那种淡黄的米粒。
村庄的孩子,不,有时候是大人,他们闻风而往,或者在不经意间经过树下。忍不住,他们要爬上树去摘花。
万一树枝断了,摔出了事,可不好。
去年的一天,有买主找上门来了。听说老树卖到城里非常的值钱,珍贵些的一株几万几十万上百万的都有。
买主看了看老桂树,开了个价。
很便宜,三五千块。
父亲征询我的意见。我说,你们担忧的是安全,不是为了卖多少钱,想卖就卖吧。
父亲说,前些年村子里有另一株老桂树,说好了卖没卖,结果第二年死了,一分钱也没得。
在老桂树底下,盖着一间茅厕,是我们家后门邻居的。树挖了,茅厕可能就会倒掉。买主找邻居谈,邻居的儿子很爽快,要求赔一千块钱。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买主预付了定金,说过些日子请人来挖树。
晚上,邻居家的父亲回家了,给了他儿子一脸难看的颜色,骂道,要人家那一千块钱做什么,我们穷也不穷那一千块钱,那树怎么能卖呢?
他故意骂得很重,生怕我家没听到。
其实,往常他们家也没少得我父亲的帮忙,娶亲、分家、闹纠纷什么的,因为我父亲有文化。多少年了,也看不出来两家有什么过节。
买主带着人来了。
却没想到,有人不让挖了,是一个当兵的。
和老桂树隔了一条沟、一条路,还缓缓地隔了一片板栗林,当兵的家住那儿。
买主开始没把当兵的话当回事,他让他的人挖。锄头,铲子,叮叮当当。
当兵的火了,他掏出电话,厉声说,敢再挖我举报你们,你们买树有证吗?
僵持。
父亲问当兵的,我们家卖树,没碍你们家什么事吧?
当兵的不理会。
父亲再问。
当兵的把头一昂,反过来问我父亲,你怎么肯定树就是你家的呢,有证吗?
证?
哪株树有证呢?
路过的住在下林的几个人,很看不惯当兵的作派。他们纷纷说,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知道,树是他们家(指我家)的,难道还会是你家的?
当兵的似乎很得意,他说,我没说是我家的啊,就算是他家的树,非法买卖我也得管。
什么算是我家的树,就是我家的树。
父亲跟他急。
当兵的真地给林业公安打了电话。
很快,电话就一层一层下来了。先是乡长把电话打到我家,跟我父亲说,你问问他们有证吗,没证就先放放吧。
接着是市林业公安局的电话,劈头就冲我父亲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把树栽好,我们马上来看。
父亲很生气,心想我自家的树,轮得到你们管吗?我想卖了,想砍了当柴火烧你们管得着吗?
但没等父亲理论,那头就挂了。
买主开了车子赶紧跑,他还真是没办手续。他怕给林业公安逮住了,会罚个半死。
没过一会儿,林业公安的电话又打来了,凶巴巴地对我父亲说,那树要万一死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父亲在电话里顶他,你还能拉我去坐牢哦!
父亲打我的电话。
我说名树政府是要管的,是出于保护,老桂树也是名树,等买主把手续办来了,你再卖吧。
父亲说,主要是面子上过不去,倒不是钱,臭当兵的故意跟我们过不去,找我们的茬,他以为他们家有个公安的,就什么事都管得到啊。
也是,同一天,同一片坎上与我们家老桂树相距不足百米,还有一株桂树也在卖,当兵的却不阻拦。
当兵的家有个哥哥,从部队转业在县里哪个派出所了。
当兵的是回来探亲。
当兵的父亲事后跟我们家解释,都是那些人(买主他们)有话不好好说,有点瞧不起当兵的,烟都不敬一根,我家小的(当兵的)年轻,气高,就报了官。
他说,不是跟你们家过不去,老桂树是你们家的,我们从小都知道。
他又说,他们以为我小的管不到他们,当兵的也是国家的人,头上都是国徽,国家的人还有什么管不到啊。
然而,不是这样的。
他说的不过是面上之词。
母亲已经听说了,是后门邻居家的父亲先捣的鬼。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要看热闹。
二十多年前,修村庄马路时,我父亲是拉尺子撒石灰线的。据说,当时为了马路取直,曾经挖断了当兵家门口坎的一点点路,害得他们家下坎的路成了“断头路”(斜坡改成两步台阶,有点陡)。
也由此,他们家怀恨在心。
后门邻居家的父亲,很聪明地把水搅浑了。
但我父亲应该是冤枉的。换了谁,也不会让马路在那儿毫无来由地弯一个弯。何况马路的另一侧是河,要从河里砌起路基,成本不知道会高出多少。那在当时,是不太现实的。
我父亲自己或许都忘记那码事了。
可人家没忘。
说我父亲冤枉吧,至少不全是,起码当年你也是参与者吧。这是当兵家的逻辑。
过了些天,当兵的父亲挑了担红薯到我们家碾红薯粉。
父亲一看见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两个人就争了起来,越争越激烈。
幸亏一旁有人拦住,母亲也闻讯赶了出来,不然一定会出事。
母亲跟我说,人家(当兵的父亲)的脸都青了,手里紧紧拽着一根扁担,要是打起来,你父亲哪里是他的对手,打坏了打残了可就可怜了。
母亲说,你父亲那火脾气,怎么就忍不住呢。
几户邻居后来也跟我形容,那天大清早的,当兵的父亲跺着脚,声音大得吓人。他狠狠地说,在山后,也只有你(指我父亲)敢跟我顶嘴,换成别人,不把他打死才怪!
他确实打过人,不止一次。
自从有个儿子当了公安,可牛得不得了。他多次在村庄上叫嚣,打人怎么的,不就出点治疗费,我出得起。他的趾高气扬的神色,让许多人家心里不舒服。
好在那天他只是铁青着脸,跺脚,拽着扁担的手没准还节节地抖动。
他说,你们家不就是有几台机器吗,不就是碾个米、碾个红薯吗,我从今天起,就是把谷子一粒一粒地剥开来吃,也不会再上你们家门求你们。
他最后说,你们的竹林山底下可是我的菜地,到时砍竹子,要是竹子溜下山,敢碰我的菜地,我跟你们没完。
威胁,恨恨的威胁。
说完,他愤然离去。
母亲说,第二天当兵的父亲竟然上县城拖了一台碾米机回家。
我听出来了,所谓冤家越结越深了。
我内心也有一丝不安。
母亲让我劝父亲,叫他晚上少出门,少一个人走这走那。母亲说,土城谁谁,深夜黑灯瞎火一个人上茅厕,让人给害了。
我说,不至于吧。
当兵的父亲的形象,不由地浮现了出来。他个儿不高,宽脸,身板结实。要说年龄,也很大了吧。以前,我每回回家,他看到我总是露着笑,跟我貌似谦恭地点头,说上两句话。
以后呢?
那期间,老桂树的买主打了几次电话到我家,问当兵的走了吗?他们想当兵的一走,他们又来挖,把树弄走。老桂树就是他们眼中白花花的钱啊。
村里的干部说,买树的人太胆小了,连一个当兵的都吓不住,挖了不就挖了,还以为公安真会来查啊,我们见得多了。
又说,当兵的是狗咬耗子呢。
村庄上更多的人也在私下议论纷纷,他们希望我家能赢,仿佛是为他们出口什么气。
有点莫名其妙,真是。
妻子跟我说,老家那树还是不要卖算了。妻子爱树,她是个环保主义者。
我心里也觉得,是啊,不卖算了。
但我仍然没有松口。我说,只要买主把手续办来了,家里愿意卖还是卖吧。
或许,我想得也是面子。
当兵的早已经走了,他父亲说,他的身边可都是将军。开玩笑,是将军。
买主却迟迟没有来。
那株老桂树,依旧沉默地站着。
它很老了,一定会淡定地看着村庄,看着它身边的一切。不像我们,有那么多纷扰。
(选自散文集《去年的海棠》,中国文化出版社2008年12月版,责任编辑:船舟)
林承杰(1974.4—
创作观
散文就是“散漫的文”。首先,题材散漫。随随便便,琐琐碎碎,只要是生活,物化的、精神的,都可以成为散文。其次,不需要主题。或者说,不需要“主题先行”,不需要那种统一的、概念化的中心思想。读者的感情、感悟就是“主题”。一千个读者,就应该有一千个“主题”。因此,“形散神亦散”,从形到神都散漫,才是散文。很多年了,我一直这么理解,也一直这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