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影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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逄春阶
你激动什么?你亢奋什么?
自从
10月11日晚,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消息发布开始,到12月11日凌晨,莫言领取诺贝尔文学奖结束,这段时间,我竟然也很亢奋,我与我的同事作了好多的报道,有的还明显带有情绪化。
有看官要说了,人家获奖,又不是你获奖,你激动什么?你亢奋什么?我不知道,就是亢奋,就是激动。还有看官说,文学拒绝热闹,你上蹿下跳,还自称是文学爱好者,你凑什么热闹?你确确实实是个伪文学爱好者。我说对,我对文学的爱好,有点伪。但我首先是个记者,当新闻人物在我的视线之内走动的时候,就跟猎人看到了视线之内的野兔,就要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或者远远地瞄准。
作为记者,就要关心读者需要的东西,而读者关心的东西,往往是文学之外的东西,不起眼的东西,是鸡毛蒜皮,鸡零狗碎,杂乱无章。
在新闻发生的那一刻,你追求深度是几乎不可能的,你的文字可能是肤浅的,表面的,但是真实的,冒着热气的,带着露水珠的,是在场的,直接的,真的。也许若干年后,才能感到记录的是珍贵的。
当然,兴奋中有遗憾。10月底,在高密,我得到一个提问莫言的机会,我等待着,可是四川某报五十多岁的老记者却把话筒抢了去,问完,发布会结束了。我很不高兴,四川同行说,你们山东的记者太温良恭俭让了。谁抢着就是谁的,你抢不到,就是没本事。那一刻,我真想揍他。但是人家说得在理。他说,莫言要是四川人,非把他“扒光”了不可。
抓不住机会,就没有机会。跟同行比,我还是不够激动,不够亢奋。
后人怎么看咱?
莫言跟《大众日报》的关系,我已经有专文记述。他在长篇小说《蛙》中,其中一章是这样写的:“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东北乡三万亩地瓜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县委书记杨林抱着这个大地瓜照了一张照片,刊登在《大众日报》的头版头条。”
让莫言想不到的是,50年后的2012年10月12日,和12月9日,《大众日报》真的分别在头版头条位置刊发了他获奖和领奖的消息。这像不像童话?
《大众日报》头条是说发就能发的吗?需要掂量来掂量去,为什么这样处理?一个很重要的尺度是:不能让后人笑话咱没水平。如果有了这样的理念,一切就好理解了。
一开始的报道,我的思路还是没打开,还是局限于文学圈内的莫言。我们采写了《警惕文学之外的浮躁——学者眼中的莫言和‘诺奖’》的报道,报社总编看完后有如下的解读:
“
坦诚地说,莫言并不仅仅是学者或者说文化人的莫言,莫言是所有人的莫言。当然也是‘商人’的莫言。他们读了莫言的作品固然好,没有读或者没有读通——也就是没有达到学者们的水准,也未必是什么大的缺陷。莫言被消费,且‘各取所需’,是一个不可回避、不可避免的正常现象。从屈原到曹雪芹,哪个不是如此?鲁迅直立的头发和隶书的‘一’字胡,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还有人模仿。若有机会到徐渭的老宅子,我一定会在青藤下闲坐片刻,有柿子酒,也不妨买一瓶带回来书友们分享——一个书法绘画的门外汉,表达自己的尊重和崇拜,可能不到位,甚或可笑,可能被‘门内汉’们笑掉牙,但这种表达却是真实而广泛的存在。一个文化人物的被‘消费’,不是圈内人的特权,就像做东坡肉、卖东坡肉、吃东坡肉的,并不是非诗人、词人、文化人不可一样。
“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很欣赏‘莫言醉’的制造者的才情,也很欣赏省旅游局于冲局长第一时间的反应。希望有记者顺着这篇报道的思路,关注一下‘非学者’眼中的莫言——在他们的话语体系里,可能‘迟钝’多于‘浮躁’,他们也许会支一些招,让我们耳目一新。包括旅游在内的文化产业,少不了名人效应的放大。凭借刘三姐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桂林拉出了一个产业链条,引得四方赞叹。莫言,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物,不仅仅是个文化现象,更不仅是文化圈内的事。期待着有同事来作经济视角的分析。”
原汁原味把这些话端上来,是因为,它触动了我,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以后的报道。幸福来得太突然,不知道这幸福有多大,没有准备,没有惯例,没有参照,处于甜蜜的惶恐中。报道路径在慢慢的寻找中向前延伸。
你看这事弄得?!
想到瑞典去追星,折腾了半天,到北京大使馆签证都面签了,焦灼地等待了8天,不行,办不下来。只好解开准备好的行囊,沮丧地看网络直播。文友听说我准备去瑞典,都给我送行了,你看这事弄得?!那几天,身在济南,心在瑞典。
尽管去不了,但我的思路已经打开。我关注着同行们的报道,也关注着网上网下的争论。莫言已经成为明星,谁也不会否认,他的亮度跟巩俐,跟章子怡等美女一样亮,甚至更亮。巩俐、章子怡吃什么穿什么说什么都受关注,凭什么就不能关注一下莫言吃什么穿什么说什么呢?凭什么一有人关注这些就会有人出来说三道四?难道嫌莫言长得丑吗?
我们的好多读者,并不是因为莫言写得多么好,而是因为他获奖了,而且是中国的第一个。娱乐化时代,需要出来几个主儿,让大家来说,来议论,这样才开心。
莫言说:“我是一个来自中国的山东高密东北乡的农民的儿子,能够在庄严的殿堂里领取这样一个巨大的奖项,很像一个童话,但它毫无疑问是一个事实。”
童话是什么?恍如梦境,就是从丑小鸭到白天鹅,就是变不可能为可能,就是有巨大的落差。在和平年代,恰恰需要这样的刺激。那么我们关注什么?当然首先关注的是生动的细节:比如吃,比如喝,比如穿……
莫言瑞典领奖,穿什么,谜底揭开了。在瑞典文学院的演讲穿的是中山装,而颁奖仪式上,他穿的是黑色燕尾服,打白色领结。入乡随俗嘛!
莫言参加了诺贝尔颁奖仪式后的盛大晚宴,他吃什么?喝什么?陪同莫言的邵纯生先生,深夜给我发来短信,短信发自现场,是应我之邀而发的,我想邵先生肯定在心里骂我,菜本来就不多,还要抽空给你小子发短信。“第一道是凉菜,三文鱼和鱼子酱拼盘”,“一个炒鸡肉,外加一个甜点。就这些东西。”我平时喜欢喝酒,所以特别关心宴会喝什么,就问了一句“喝的什么?”遥想,邵先生一边拿着不太熟悉的刀叉,一边看着美好的三文鱼到了别人的口中,他一定心里骂着我,发着短信:“先喝苏打水,再上香槟,随后是干红葡萄酒,味道好极了。灯光突然暗下来,一束光打到舞台上,表演开始了!”我又追问:“白酒有吗?”很明显,我在捣乱。邵先生着急地大概出汗了,发出这样的短信:“晚宴安排了62桌,20到30人不等一桌。洋洋洒洒,蔚为壮观。男人衣冠楚楚,女人珠光宝气。”哈哈。结束了。
盛宴的菜谱原来如此简单。吃的就是个名堂,主要是跟谁吃,在什么场合吃。按莫言的饭量,大概他也是吃不饱的。翻遍莫言所有的小说,其实就是两个字:饥饿。莫言自己也说,他的想象力是饿出来的,因为吃不饱,所以就想象着跟国王一起吃饭,该是山珍海味,但是真正跟国王一起吃饭的时候,反而还不如想象的那么美好。
不能见证那个时刻,听一点直接信息,也是蛮开心的。遥远的短信,从颁奖晚宴的大厅里传来,尽管带着斯德哥尔摩的冰雪气息,却是温暖的。接短信的那一刻,我已经不是文学爱好者,成了一个喜欢童话的老顽童。
直接影响是什么?
莫言获奖带来的影响,最直接的,还是文学。首先我把散落在我的书房里的莫言的著作归拢在一起,放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著作的书橱中;第二是我开始重新翻读《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丰乳肥臀》等等,温故而知新。我重新发现了莫言的优点,也发现了莫言的许多缺点。他的小说,比如《丰乳肥臀》,没必要那么长,是泥沙俱下的,但是的确是伟大的小说。诚如莫言的恩师徐怀中先生的评价:“从黄河里舀起一碗水,不难看到碗底的泥沙。不过我们站在河边,首先感到的是扑面而来的冲击力和震撼力。”
莫言获奖后说的一段话,让我深深思考:“我的作品一直在写人,既直面人生,又立足于写人的角度,我的小说里,一直把人,把所有的人,都当人来看,无论是所谓的好人,还是所谓的坏人。在我的笔下都用了一种充满同情的态度,不是说要把一个人美化成什么,也不是说把一个人丑化成什么,我是站在人的立场上的一种写作。这也可能是我获奖的最重要原因。”
“把所有的人,都当人来看。”这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胸襟,而我的写作,常常没做到这一点,而自觉或不自觉地贴了标签,好人是纯粹的好,坏人是纯粹的坏。写出来的东西,看上去像那么回事,但是难免虚假。
顺着莫言的言说,我对自己的创作有了矫正。还有,要恢复讲故事的功能,到民间去。
一切都会过去
莫言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书店里莫言的书多了,不算稀奇,最稀奇的是大街小巷子里的地摊上,摆满了莫言的书,大多是盗版的,印刷粗劣的。
还有,我坐高铁去北京办出国签证,车厢里的广告杂志上,或多或少的,都有莫言的信息,有关于莫言的评论,有关于莫言的新闻报道。而在北京的书亭里,我看到《小说选刊》、《北京文学》等重新刊登了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
但是,“莫言影响了什么”这句话,还可以这样理解,不要说“莫言”影响了什么?其实莫言谁也没影响,太阳照常升起,地球照样转动。一切如旧。该干么干么。他不过就是得了个奖,他是个大活人,他不是文学的领袖,不是文学的圣人。人所具有的他都具有,包括缺点。不过,他是幸运者,得了这个大奖。
莫言是清醒的。他告诫他的一个研究生,别跟着瞎掺和这些事。一切都会过去,什么都是瞬间。
“莫言”影响了什么?莫言影响了什么。
我想起了一句古话:见贤思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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