滤埃之读
(2011-10-31 19:3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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滤埃之读
刘烨园
曾在一家省级文学刊物,做过十几年的职业编辑。那些年——— 1988至 1999,浓聚着当代文学诡异的盛衰、起落,转向和价值变迁。辞离多年之后,当相遇新的年轻作者,又旧事重提好奇地询问昔日的“最深体会”时,还是不禁感慨深深。个中复杂,一言难尽!
尔后,似也只能这样回答:人,也许只能自己救援自己。
这话抽象得有些“大”。也许细节更能使询问者多少感悟一二。于是说,那时,几乎每天的夜里,我都得在陋屋的那盏只要有它在,少年的泪光就难以忘怀的十五支光的灯下,先读上几页不知读了多少遍的“旧书”,我才能重新回到我的“科里布湖”。哪怕读的是米歇尔·塞尔、玛格丽特·米切尔、茨威格、尤瑟纳尔,抑或《山海经》、《南蛮源流史》、《宋代草市镇研究》等等之类,就像我的朋友们,有的是靠看那些感人的 VCD,有的是靠听巴赫而返回生命的故里一样。
我需要那些书的气息,请她们帮我既横阻白日非我的职业熏染,又寻回自我的牵引。因为若非如此,我要么是很难,要么就是时间成本极高地,迟迟不能重归我自己的生命夜路———这夜路也许是写作,也许是思念,也许是继续读些什么,也许是只为了身心的干净和明天谋生的不倾斜……即使我不是编辑,抑或已经从商或入政,我大抵也会这样做的。因为无论怎样,人更重要的只能是人。如果身体需要休息与吃饭的话,那么,精神同样是需要补充与滋润的。
这程序就像是早已心不在焉的急促送客。就像是海明威必然的远离都市的非洲之行。
也极像我在普林斯敦大学读过书的老友二十年前的感悟———他在信中说,他终于悟到何以欧美的大学,进校门后或在教室前,尤其是在接近图书馆的路上,大多总有大片大片静谧的密林了。那不是风景,不是门面,也不是文化,而是过滤,是吸力,是必然也必须的一脉旅程,就像我们当年跋涉在丛丛的大瑶山里,又累又饿,却在借宿的寨口竹舍前,在向往夜的未知和深远的黄昏层色里,隐约听到蹈溪而过的马帮声和洗衣瑶妹的山歌时,不约而同地感恩上苍从来就只厚爱这样的漂泊收藏一样(哦,那只情人一般难忘的、驮得最多的、系着红巾的棕色领头马呵)。我的老友说,那些密林使人只要走近她、穿过她,就像回到如今的兽潮再也无法触摸的那些人性与神性所濡湿的爱欲一样。世事的繁杂被淘洗了,被温馨呼阻了,走着,走着,心灵与能量就在树的气息和视野里,孕生着单纯,也敞亮着胸怀,使你遇到谁都特想招呼一声———那可是非中国式的分享愉悦的招呼,也是早已忘却打工之累与生存之窘,越行越近,就越是禁不住急切地想要在校园、教室、图书馆里求知的快感。……
“你想呵,以这样的心情去学习还能学不好么?她是一种享受呵。读书和生存之难都成了享受。在国内这样的享受何其稀薄,上帝在补偿我呢。瞧,她们现在使我坐在图书馆里给你写信,都不再像三十多岁了。你笑我了吧,笑我的孩子气。好哇,这是上帝在将我的享受均分给你呢。”
心的相通并非总在同一时空,但肯定在同一的性质里。只是我的密林与旅程,并非是喧闹的“加油”、“加息”,而是沉浸的“加气”、“加灵”、“加力”。她们在那些旧朴的书里。没有老友那样的国度与文明,也没有上帝的惠赐,我得靠自己摸索而至———那些书写了什么并不重要,我已读过多遍,我需要的是她们在她们的信息还未迷缭的历史里,所承续的永恒基因,因为那才是文化悠长、凝重的本质。
不再在乎故事了,不在乎道理,也不在意语言。只要书中有“气”,有“滤”,有潮湿山岚的朦胧中似有似无的灵魂和身影,我的享受就远远重过异国老友的密林———就像人生比蒙娜丽莎更美的,是即使将她一个人留在烟雨绿雾的青石码头,也因为深深相知,你不必说半句多余的告别话一样……
那样的时辰就是我生命的“草市镇”和帕斯卡尔的“修道院”。相伴你的是窗棂外的深远、自在和不死的相望;时空不再因为谋生而肢解得鲜血淋淋,支离破碎了;你一字一句写下去的业余创作,也不再井底得如刀割般歉疚,并在不期地检点时,发现它们可有可无,馊腐有加,因而恨恨地鄙视自己———既愤然于时潮又常常诅咒自己,这样的疼痛,虽是有救的凌晨青曙,却也真的是日常的、夜深日久的、最不值得的人生磨损、搓拧和荒废。
于是这样记下了:如果我真的还自认为懂得一点儿文学的话,那就得记住,人没有任何理由不自己救援自己———除非你已不想救援或早就自欺、暴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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