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贾平凹互论
孙犁读平凹:
自从读了《一棵小桃树》以后,不知什么原因,遇见贾平凹写的散文,我就愿意翻开看看。这种看,完全是自愿的,很自然的。就像走在幽静的道路上,遇见了叫人喜欢的颜面身影,花草树木,山峰流水,云间飞雀一样,自动地停下脚步,凝聚心神,看看听听。
老年人精神不济,眼力不佳,报刊上的奇文佳作虽多,阅读的机会却很少。一是刊物太多太杂,看不过来;二是一看题目,又多是什么“青青”呀,什么“声声”呀,什么“风情”呀,好像吆喝小卖一样,一语道破,柜子里是什么货色,也就没有兴趣去急看过问了。当然,以题目取舍文章,很多好的东西,可能就失之交臂了。再有就是怕看长文章,还有就是怕看小字。
最近一个时期,先后读了贾平凹四篇散文。一篇写大雪中出行的,登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上,题目忘记了。另一篇题目好像是《泉》,写伐倒的一棵老槐树,又长出新枝的,却忘记了登在什么刊物上。第三篇是《静虚村记》,登在《文学报》上。第四篇就是登在近期《散文》上的《入川小记》。
《入川小记》也是小字,却破例在灯下细读了。
说句真诚的话,读贾平凹的散文,对我来说,的确是一种享受。再说句请作者不要见怪的话,也是一种消遣。
我不大喜欢读,更不喜欢看那些“紧张、火炽”的,或者“香艳、肉感”的文艺场面。因为不喜欢,我就常常认为,这些场面,都是装腔作势的,虚伪编造的。避之惟恐不及,就像走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使人不愉快或者厌恶的事物一样。
我常常想,人类是从山林里发源的,带有喜爱自然的天性。我曾对人讲,如果把一只新捉来的山雀,笼装挂在大城市的繁华街道上,不上两天,它就会无疾而终。这当然是我的杞忧,因为繁华的都市生活,正在以其宏大的物质力量,吸引着大量原来生活在山林里的人。
身处人海之中,心想山林之美,我读着贾平凹的散文,就像离开了大都市,又从容漫步在山野乡村的小道上了。在这种小道上,我闭上眼睛走,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吹来的风,是清新的,阳光是和暖的,仰头彩云浮动,俯视芳草成茵。行路人即使忍饥挨渴,摩顶放踵,他的心情也是平静的,没有任何哀叹和怨言吧。
然而,自然的天地在逐渐缩小,物欲在人的精神世界里,比重越来越大。人口的密度越大,道德的观念越薄。这是不用做什么实验,就可以看得很清楚的。
为了寻求一种安宁身心的机会,不期然而然的,我遇到了贾平凹的散文。
有一位同志曾经好心的从北京写信告诉我:“贾平凹近来的散文,哲理多了,生活少了。”我复信说:“有这种现象。你是否写篇文字,和他讨论一下,促使他考虑呢?”另外我说:
“年轻人喜欢上了什么,他总要热中执著一个时期的。过后,他也许就会改变一下航道。”说这种话,已经是去年秋季的事了。那位同志,出于慎重,也没有写什么文章。
当然,例如写大雪的那篇,还有写古槐的那篇,哲理是多了一些。但像近来写的《静虚村记》和《入川小记》,其中就没有什么“哲理”,累累挂满枝头的,都是现实生活。
以这两篇散文而论,他的特色在于细而不腻,信笔直书,转折自如,不火不瘟。他的艺术感觉很细致,描绘的风土人情也很细致。出于自然,没有造作,注意含蓄,引人入胜。能以低音淡色引人入胜,这自然是一种高超的艺术境界。
他有些散文,在细致这一点上,好像受了泰戈尔散文的影响,这是可能的。在艺术感觉、作者用心上,时代不同,生活各异,也是会有相通之处的。但是,总的看来,他的散文是中国传统的,是有他自己的特色和创造的。最突出的就是《静虚村记》和《入川小记》。
他的创造在于:用细笔触,用轻淡的色彩,连续不断地去描绘现实生活中,人们所习见,而易于忽略的心理和景象。
在他的笔下,客观与主观,都是非常自然的,非常平易近人的。而其声响却是动听的,不同凡响的。
他的文字,于流畅绚丽之中,略略带有一种山野朴讷的音调,还有轻微的潜在的幽默感。以这样的文字,吸引读者,较之那种以高调门吸引读者,难度更大。但他做到了。当然,在文字上,有些地方,还可以推敲,还可以更考究。
在这两篇之中,我尤其喜爱《静虚村记》,我认为这是一篇更完整,更格调一致,更自然,更有现实意义的散文。
过去,我确实读过不少那种散文:或以才华自傲;或以境遇自尊;或以正确自居。在我的读书印象里,残存着不少杂质。贾平凹的散文,代我扫除了这些杂质,使我耳目一新。
当然,就像我最喜爱的这篇《静虚村记》,如果给它推算一下命运,也可能得不到多少选票,不能引起轰动。(好在作者著作宏富,我推算错了,也不妨事。)因为这不是一篇大富大贵的文字,而是一篇小康之家的文字。读着它,处处给人一种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光亮和煦,内心幸福的感觉。这不能不说是足以表现我们的伟大时代的祥瑞之作。
1982年4月7日晚,大风降温,披棉袄,灯下记。
贾平凹读孙犁
读孙犁的文章,如读《石门铭》的书帖,其一笔一画,令人舒服,也能想见到书家书时的自在,是没有任何病疾的自在。好文章好在了不觉得它是文章、所以在孙犁那里难寻着技巧,也无法看到才华横溢处。郑燮的六分半也好,但都好在奇与怪上,失之于清正。
而世上最难得的就是清正。孙犁一生有野心,不在官场,也不往热闹地去,却没有仙风道骨气,还是一个儒,一个大儒。这样的一个人物,出现在时下的中国,尤其天津大码头上,真是不可思议。
数十年的文坛,题材在决定着作品的高低,过去是,现在变个法儿仍是,以此走红过许多人。孙犁的文章从来是能发表了就好,不在乎什么报刊和报刊的什么位置。他是什么都能写得,写出来的又都是文学。一生中凡是白纸上写出的黑字都敢堂而皇之地收在文集里,既不损其人亦不损其文,国中几个能如此?作品起码能活半个世纪的作家,才可以谈得上有创造,孙犁然未大红大紫过.作品却始终被人学习且活到老,写到老,笔力未曾丝毫减弱,可见他创造的能量多大!
评论界素有“荷花淀派”之说,其实哪里有派而流?孙犁只是一个孙犁,孙犁是孤家寡人、他的模仿者纵然万千,但模仿者只看到他的风格,看不到他的风格是他生命的外化,只看到他的语言.看不到他的语言有他情操的内涵,便把清误认为了浅,把简误认为了少。因此,模仿他的人要么易成名而不成功,为一株未长大就结穗的麦子,麦穗只能有蝇头大,要么望洋生叹,半途改弦。天下的好文章不是谁要怎么就可以怎么的,除了有天才,有夙命,还得有深厚的修养,佛是修出来的,不是练出来的。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初学者都喜欢涌集孙门,学到一定水平了,就背弃其师,甚至生轻看之心,待最后有了一定成就,又不得不再来尊他。孙犁是最易让模仿者上当的作家,孙犁也是易被社会误解的作家.
孙犁不是个写史诗的人(文坛上常常把史诗作家看得过重,那怎么还有史学家呢),但他的作品直通心灵。到了晚年,他的文章越发老辣得没有几人能够匹敌。举一个例子,舞台上有人演诸葛,演得惟妙惟肖,可以称得“活诸葛”,但“活诸葛”毕竟不是真正的诸葛。明白了要做“活诸葛”和诸葛本身就是诸葛的含义,也就明白了孙犁的道行和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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