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如家常说话
—散文集〈彩霞正满天〉序
因编副刊而结识了好多文友。傅彩霞就是其中的一位,而她还曾是我妻子的同事,平时对我妻子关爱有加。自然地,傅彩霞成了我们两口共同的朋友。
傅彩霞的文字一如她的为人,朴实、真诚,有种内在的美。读着《彩霞正满天》中的好多篇什,感觉就是在听作者说家常话,看似平淡随意,读来却耐人咀嚼。这让我想起清代评论家陈廷焯在评论顾贞观的词《金缕曲》时说的话:“只如家常说话,而痛快淋漓,宛转反复……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白雨斋词话》)傅彩霞的文字虽说还没达到陈廷焯说的那个境界,但她的文字确实是“如家常说话”的。其实,叶圣陶和老舍先生也都曾讲过,写作就是说话。把要说的记下来,用文字传递真情。十几年来,傅彩霞一直就是这么做的。
她说自己的母亲“总喜欢在寒冷的冬天,把我们兄弟姐妹的鞋垫抽出,放在阳光下或暖气片上蒸发其湿气和冷气,无一疏漏,无论我们何时出门远行,鞋总是温暖的,脚总是舒服的。”(《父母俱存是福分》)这是冒着热气的细节呀!这个细节把我拉回到三十年前,我的母亲在大雪纷飞的黄昏,站在村口河西岸,目送我背着干粮远去,走出很远了,我回头还看见母亲站在雪地里,我咯吱咯吱使劲踏着积雪,不敢再回头。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说当了三十五年女儿了才想起给父亲洗脚:“第一次感觉到我与父亲是这样的亲近。”(《洗脚,亲情的燃烧》)真是羡慕她和她的父亲。洗脚是个最简单的动作,却传递出父女之间的温馨,这温馨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在我八岁时就去世了,我甚至不记得父亲的脚长得什么样子。有一年的国庆节,我在大街上看到一个白发的女儿搀扶着同样是白发的老父亲,我那一刻真想过去帮着搀扶搀扶,我甚至想上去抚摩他们父女的白发,我目送了好远,我定在那里,眼泪不由地夺眶而出。
饱蘸感情的文字引人共鸣、遐思,这样的“说话”,我都喜欢,因为它点中了你脆弱的情感之穴。这本书中,我最欣赏的是亲情文字,除了父母外,公公、婆婆、丈夫、孩子等等,亲人们一个个都成了傅彩霞描述的对象,而字里行间都流露出自己的满足感,我用个不很准确的词给概括,就是作者有自己世俗的幸福观,作者在人间烟火里体味生活,用的是最老实最真诚的态度。
只如平常说话,说的该是“人话”,我这里说的人,是有着健康心态的人,是没有被污染了的人,是赤子。人话必来自真诚,也就是说,人话必须是真话,是实话,是掏心窝子的带着温度的话,而不是空话,大话,套话,假话。人话往往很刺耳,但是却直接抵达本质。我一直认为,现在最缺的不是物质,不是金钱,不是爱情,不是友情,而是人话,是人说的话。现在说人话的人越来越少,说假话不脸红,被认为是一种时髦。所以我说,人话是稀缺资源。人话比金子还贵。参加同学聚会,有个外号叫“野驴”的,竟然提拔成了局长,这局长“与大家一一握手,仿佛接见外宾似的,同学聚会的握手明显是生疏的表现,上学时谁不了解谁呀?连扒几碗干饭都一清二楚……魏泉水提议:‘野驴,你来晚了,理所当然罚酒三杯。’一听到老同学喊自己当年的绰号,程局长突然将脸一沉……”(《同学聚会》)我觉得作者写的就是痛快的“人话”。人人心中都有这个感觉,可都没有写出来。如今的同学聚会,那还叫聚会吗?同学不同路了,还聚的什么劲呢?但大家还聚得很有劲儿,这是当代的一种“怪病”。苏轼的父亲苏洵曾经说过:“为文必中当世之过。”见到龌龊之事,心有不平,吐之为文,毫不掩饰,岂不快哉!这样的文字,最能见出一个人的精神骨骼。
同样的话,一个人一个味道。比如建筑学家梁思成就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今后的房子盖得千篇一律,小孩会哭着找不到家门……”(《拙匠随笔》)我们都知道现在的建筑是千篇一律,都在发牢骚,但又有谁能说出梁先生这样的话来呢?看似平常话,却透出不平常的信息,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处,高明之处不在多高,只是比别人高那么一点点就够了。就像99.9度的水,要沸腾,只需0.1度就够了,而这一点点,却是非常不容易达到的,靠的是智慧,靠得是悟性。傅彩霞观察女人的眉:“那原本丰乳肥臀的半老徐娘,竟在胖似圆盘的脸上,精心细刻上了两道弯弯的又细又长的柳叶眉,总感觉那眉毛像是借来的。”(《你看你看脸上的眉》)“总感觉那眉毛像是借来的”,这个“借”字用得很准确,为什么这么说呢?对有些女子来说,要借青春先借刀,借刀杀掉了自然之美,作者的意思没有挑明,但已经暗含:可以借钱借物,但有些东西是无法“借”的,比如青春。赵树理小说《小二黑结婚》中的三仙姑,三仙姑打扮的脸蛋给人的感觉“像是驴粪蛋上下了一层霜。”这就是乱借青春给人的滑稽印象。
“胸中有日月,谈吐富亮色”,这个日月,就是见识,一个人的话,因为有了见识,才有了分量。作者参加一个广场演出,看到这样的场面:“一位短发女孩起身离座换演出服装,另一位长发女孩便随意坐下。了不得了,短发女孩的母亲,看到自己女儿的座位被占领,于是,气呼呼地跑到前面,厉声吼道:‘你干嘛抢占我女儿的座位?!’晕,你女儿下金蛋占在座位上了吗?!一个小小的演出亲友团的空间,一个个神态各异的母亲,彰显着社会大舞台的缩影。”(《母亲的素质就是民族的素质》)作者发出这样的感叹:“推动摇篮的手就是推动社会进步的手。”这样的见识,是清醒的,在千字文中闪着它独有的光泽,它是文眼。
我很佩服傅彩霞的勤奋,作为一个已经成家的女子,上有老下有小,中有老公要伺候,还有自己的职业,要跑前跑后,琐事扰心,但她没有停止写作,没有停止思索,这是很不容易的。每次跟她通电话,听到的总是爽朗的笑声,感觉她很轻松的样子,说明她心态很好。在我周围,好多跟她一起写作的人,写到半路就皱眉头,皱完眉头就放弃了,而她一直坚持,她真是一个有耐力的人,有了耐力,再加上自己的悟性,还愁写不出好东西吗?
在《女红》中她描述了这样的画面:“一群姑娘小媳妇们坐在茂密的老槐树下,又说又笑,一边户外乘凉,一边纳鞋绣垫,她们将那些飞鸟小虫镶嵌在上面,将对爱人的一往情深镶嵌在里面,那是画家难以表达的经典。突然,不知哪位多嘴的女伴一不小心泄露了另一位的甜蜜,她便低了头,羞涩满面地缄默不语了,怀如揣兔,手中的针线骤然失灵,那尖尖的细针猛然扎了手,鲜血滴在没有绣好的鞋垫上,瞬间,渗染了含羞的牡丹,成了给心上人遥寄思念的红痣印痕,在阳光下灿烂如花。”傅彩霞其实就是一个织女,她织的是自己得意的文章,她也“把飞鸟小虫镶嵌在上面,将对爱人的一往情深镶嵌在里面……”她织,还因为她织得有趣,打发掉好多的无聊。而有趣,往往就上瘾。
散文是一种真实的文体,最容易显露一个人的境界。作为一个文友,我期待傅彩霞通过这本书能结识更多的文友,也让更多的人了解她、喜欢她;作为一个读者,我也期待她在以后的创作中视野更开阔些,思想更深邃些,更自由一些,更放松一些。自由也罢,放松也罢,都是为了能达到从容的境界,那是“胜似闲庭信步”的境界,那是五彩云霞信天游的境界,是随意挥洒,是天然。
逄春阶
2006年10月19日夜于济南耐烦庐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