橱窗映出你的今生今世

何鑫业

橱窗是玻璃做的，玻璃有两个世界，所以玻璃的表达是两张嘴，可以一次发言，同时说两件事。

譬如，说里面的。一款公主裙，代表丹麦的丑小鸭，一双水晶鞋，代表德国的灰姑娘。丑小鸭和灰姑娘，也就是，现在的女屌丝，现在的腐女。说外面的，一对恋人，穿着风衣或者棉猴，他们匆匆走过，而不是停留，他们，不是购买者。一辆烧柴油的白色全顺，高高大大，映入玻璃橱窗，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在闪，发动机一直响着。

玻璃领会了这一切，玻璃把两个世界剪辑在一起，然后跟我们说：“今生，今世，阿门！”。

这一条街，全是玻璃橱窗，正方形的街，四条边，步行四小时，骑马半小时，加上玻璃的两个世界，走完全程估计要一天，中途还得自带干粮。如果，起得早一点，太阳还没有升起，偶尔，你还可以看到，云不是从天空飘过来，而是从橱窗玻璃里飘过去。回家晚一点，偶尔，街上没人，你也可以看到，人约黄昏后，月亮根本就不是在柳梢头，而是在橱窗里挂着。

你，骑马，橱窗里也有一匹马。你，佩剑，橱窗里也有一把剑。你，问路，橱窗里也有一位问路人。你，策马扬鞭，在纬四路与经五路的拐角飞驰而过，橱窗里也有一个骑马人，侧着身子，在枪林弹雨中飞过。你的身后，是一个集群的坦克，轰隆隆隆。那是战争年代吗？跟在你身后的是哪一支部队？番号是什么？你是解放这个城市的功臣吗？是，他们中的一员吗？求回答，亲啊！

后来，你在橱窗街的派出所工作，戴大檐帽，佩袖章。根据橱窗玻璃的记载，你是先穿蓝色制服的，后来又改穿白色制服。你的风纪扣，你的大檐帽，你把大檐帽摘下，用手绢擦汗，你当时的每一个下意识动作，都被橱窗玻璃记录。你，的确是解放这个城市的功臣。你当时骑着马，绕着正方形的街跑了三遍，橱窗玻璃记下了你左手开枪的景象。你，真的是左撇子吗？你，真的是用左手开枪的吗？求回答，亲啊！

其实，我们的脑子里也有一块玻璃，我们的脑子里也有一个橱窗，其中，玻璃是诗，橱窗是词。

譬如，战争年代，橱窗被砸，陈列物消失，玻璃里的世界消失，人，一旦走远，就再也走不回来，人，一旦离开，就迅速天各一方。这个天各一方，就是诗，就是苏武的“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和平年代，橱窗里无论陈列什么，玻璃总是完整的，人，一旦走远，就有可能走回来，人站着不动，即使背对远方，也一定有远方的消息。近的，一棵树，一根电线杆，一辆电车正好驶过，远的，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这个古道西风瘦马，就是马致远的《天净沙》，就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夕阳西下”。

再譬如，橱窗记录了你新婚的那一天，新娘来自你的家乡，她红扑扑的苹果脸，暴露了你的性取向，这是诗。你的脑海也记录了你和她的初恋，她的列宁装，她的眼镜，以及她的口头禅“讨厌”，这是词。橱窗，还记录了你最后一次买上百元的衣服，那是你们离婚，你们好聚好散。你的脑海还记下了你们当时的存折，她四百，你两百，啊呀，那已经是1973年的事情了，你们已经相爱二十年。

再譬如，你爱上美术后，还研究过曼哈顿的橱窗。你的研究结果是，人类需要并且依赖橱窗的原因，仅仅是因为遥望。

曼哈顿的玻璃更大，即使背对远方，你能看到的远方也更远。火车的远，轮船的远，飞机的远。山脉的远，湖泊的远，戈壁的远。麦子的远，玉米的远，棉花和椰子的远。还有，人的，销魂的远，人的，断肠的远，人的，大义灭亲的远，义无反顾的远，忘恩负义的远。

你在曼哈顿看到一座玻璃学校，学生都是透明的，他们身上有云在飘，也有月亮挂在他们身上，他们互通有互，共享“禅”的“行云流水”，也共享“一个月亮升起来”这样的简易事实。你在曼哈顿看到的，是一个世界橱窗，一块大玻璃，有南极和北极。

1973年以后，你随机地找了一个女人，你坚决不要指定某人，你坚持要随机，就像橱窗一样，就像玻璃一样，与人的相逢，与物的相逢，坚持随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