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你闭嘴

何鑫业

到了阳历的四五月份，豆花开出来了，知了还没叫，你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蚕豆你闭嘴。

这个闭嘴，有三层含义，一层含义是，这个季节太春意盎然了，开花的东西太多，路上太堵了，不得不对一些花朵限行，既然要限行，那么首当其冲的就应该是蚕豆——你是粮食作物，属嘴的，入肚的，你开什么花啊，真是的！

其次，蚕豆的叶太肥太厚，土豪的样子，有领导不喜欢。再其次，蚕豆的花太妖，你想想，回忆一下，你多久没见过那么小的既是白色又带黑的花了？而且，那东西也不像花，更像是妖精，这世界，花要都开成这样，让韭菜和大蒜还怎么混！

最根本的还不是这些，最根本的是，蚕豆一旦种成一片的时候，一望无际或者茫茫无边的时候，方圆百里，分不清这村还是那村，这世界还是那世界的时候，你说，你还让不让走夜路的人和外乡人活了？风来，你挂满了豆荚，雨来，你挂满了豆荚，那豆子太沉了！鼓鼓的，满满当当，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恒河沙数。

说到恒河沙数，我要说了，蚕豆剥出来，去了豆荚，再去了豆壳，那个里面的青绿色豆子，那张脸，肉肉的，像不像罗汉，救世的罗汉，像不像？

当然，这样的话，一定是一位读过书的人说的，不像庄稼人说的。

庄稼人说，你们说连成片，那是为了轮作，兄弟啊！你们懂不懂啊，同志们！蚕豆是不能连作的，不能一块地，今年种了明年还种，对，就是这个意思。你们说，蚕豆的花像妖精，是啊，它是妖精，但它妖的不是你，它妖的是虫，它妖的是蜜蜂，青娘子，蝴蝶，蚂蚱，瓢虫。

蜜蜂，一年来一次，采蜜；蝴蝶一个月来一次，产卵；青娘子天天在，那是它浑，它把这里当成嘉年华了，它！通常啊，豆地就是虫的世界，一虫一世界，一豆一世界，说的就是豆地。

譬如，你背着手，绕着豆地走，一个晌午，才走出去一块地。就算，你是拖拉机，刚豆苗豆秧那会儿，突突突，一个晌午，你也只能忙乎一块地。为什么？一豆一世界啊！再譬如，你午饭在地里吃，喝个小酒什么的，平时你喝二两，在地里你能喝八两。那地方空旷，没云，也像有云似的。那地方远，没人，也像有千军万马似的，叽叽喳喳，到处是虫的触须，虫的足，虫的翅和翼，虫的卵和蛹。为什么？一虫一世界啊！

虫，厉害啊，虫不但和豆子邻居，在豆子身上爬来爬去，而且还会附身到豆子的魂里。到了年底，播种前那会儿，选种，选的就是那些没被虫亵渎过、或者叫性侵过的豆子。也就是说，如果到了第二年，你既不把豆子播到地里去，又不吃掉它，那你就等着吧，蛾子会从百分之八十的豆子里钻出来，爬一阵，飞走，留下一个针眼样的嚣张的证据。

可是，豆子更厉害啊，豆子，并不认为虫子在性侵它。豆子木讷憨厚，再加上善良厚道，将心比心。还有，豆子，对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情，一律采取选择性回避，这是一种生存哲学，你懂不懂啊？豆，甚至有一点点自虐，有一点点乐意虫子在自己身上打洞：“这又有什么，没关系的，没吵着我，打吧。……邻居嘛，打个洞挂根丝安装个吊床摇篮什么的，发个声响，没关系的……”

庄稼人，一家四口，世世代代住在豆地边。庄稼人，没有马，只有一头驴子，一条狗。庄稼人说，蚕豆很烦人的，我家的狗一钻进去，能钻出去几里地，浑身带着豆花豆娘就回来了。你说，什么是豆娘，豆娘，就是像蜻蜓那样的东西，身子骨细的像一根线。噢，就拿这块地说吧，少说也有上万只豆娘，五颜六色，麻亮麻亮的。

还有啊，那剥去壳的豆子，就是豆瓣，你们说像罗汉，那是扯淡！照你的意思，我们是见着天的和罗汉混，被罗汉罩着，炒豆子，煮豆子，熬豆糊糊，五香豆，盐津豆，砂爆豆，那，如果真是罗汉，我们还用得着怕什么！

倒是蚕豆开花的时候，和楝树差不多的香椿爆芽了，一丛一丛，枫杨树，枫杨树的元宝挂得满村都是，这些都是真的。到了收青蚕豆的时候，全村的姑娘都坐在堂屋里剥蚕豆，一剥一碗，一剥一匾，这些也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