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衣飞扬

何鑫业

历来喜欢女人穿男式衬衣的样子，并且，穿着穿着，衬衣飞扬。同时，也喜欢将洗净的白被单蓝被单白衬衣蓝衬衣晾满庭院，远远望去，风一吹，吹着吹着，衬衣飞扬。

衬衣飞扬的另一层含义是，这女人来势汹汹，有力量，风风火火，直爽。就像你婶婶那样，或许就像你姐：“……脱，都脱了，洗呀！……真没见过这么脏的！”说完，就把你的白上衣蓝裤子，连带着汗衫棉毛裤背心裤头一股脑儿地扔进了木盆里，然后满满一大块肥皂，一条大围裙，哐当哐当就洗开了。

衬衣飞扬的还有一层含义是，这女人今天、此刻、现在——心情很好，好得要唱歌，好得要骂人，好得要跳河：“喂喂喂！扔过来，扔过来，……我接得住，谁说我接不住……你瞧！”她站在露台上，隔着一条街就在那里喊，春风泱泱，柳丝满面，一边喊，一边衬衣飞扬——让你感觉，她今天怎么就像个英雄，起码也是个像桃花一样的人，正处于开花期，接得住雨水，收得住春风，人面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

后来你发现，婶婶的衬衣飞扬，还和姐姐的不同。婶婶是那种果敢泼辣型的，带一点点成熟和雷厉风行，而姐姐，则是完完全全的肉体激扬和精神芬芳，带许许多多的喜悦和悲悯。有一天，婶婶把家族的所有衣物洗了一遍后，统统晾在了天井里，你从二楼的回廊往下看，整个家族历史悠久，人物众多，子孙万代，人脉发达，于是，衬衣飞扬。而，姐姐则不同，姐姐躲在顶楼的储物间里大扫除，她把过年用的银器都捣腾出来了，摆了满满一桌子，她拿一块白布擦拭它们，一边擦，一边哈着汽：“哇！这么大的银托盘，一共十二只，还有这么多的碗啊盏啊盅啊碟啊烛台啊香鼎啊，……弟弟要记住，别忘了以后一定要给我的弟媳看哦，这个家族太令人骄傲了！”说着说着，突然地，没有征兆地，衬衣飞扬。

说起银托盘，你就想起祖母，她当年十七八岁二三十岁四五十岁的时候，也是一人物，优雅，精致，德高望重。她当年的拿手好戏是给家族拾掇吃的，尤其是点心，譬如她说的冰镇鲜藕——将鲜藕洗净，置于井下，午睡后取出，选白嫩部分切片，放入银盘，淋上蜂蜜，叔父伯父姑姑姨地一房一房着人送去。祖母的还有一个拿手好戏是自制桃浆——雨后，在后院的桃树树干上采得树胶，着清水漂洗，置于一器皿里发涨，昼夜后，放入冰糖，滚沸，再拌入桂花或金桔丝——至于它，为什么叫琥珀桃浆，为什么要在午后饮用，为什么能去火美容，你已不知，但，这一切，足够令你对这个“你姐强调的骄傲的家族”肃然起敬——原来，你家的衬衣飞扬是有传统的，尤其是你家的女性。

就拿你姐来说，她小小年纪，就考上了外语学院，三年后，一块长得吓人的围巾包裹着她去了西雅图。她在来信中说：“弟弟一定要把我弟媳的相片传给我，昂！弟弟不要太矜持了，也该学学你姐，高中恋爱，大学结婚，二十六岁生你侄儿，如今你已有三个侄子两个侄女……拜托，就算帮姐姐找个好姑娘，能管理家族的，看好那些碗，银的，要多生孩子，你这个傻弟弟！一定要把弟媳弄到手哦……”姐姐即使在信中，也像在生活里，接得住雨水，收得住春风，衬衣飞扬。

衬衣飞扬的最后一层含义是，那一天，天气很好，多云转晴，天边有康熙瓷的霁红出现，蜻蜓漫天飞舞，透明翅翼的蜻蜓。姐姐要启程，穿的是衬衣，婶婶去送她，穿的也是衬衣，走到小石桥，蜻蜓散去，天边出现宋窑的冰裂纹。婶婶说，记得来信；姐姐答，记得照顾弟弟；婶婶说，别想他的，管你自己，有好人就嫁了，别像你妈，四十岁才生你；姐姐答，还是不放心弟弟，让他别老去顶楼，老虎窗很危险；婶婶说，走吧你，再不走就别走了，你瞧，火车进站了；姐姐说，知道了，我走了就不回来了，婶婶多担待，别跟弟弟说，我去的是美国；婶婶一低头，眼泪就出来了；姐姐则很坚强，一把抓住火车，留半个身子在车外，衬衣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