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干娘

——100个微人物之二十二

何鑫业

三干娘有六个儿子，死了三个，还有三个。

三干娘活得潇洒，又是抽烟又是喝酒的。通常，一抽烟一喝酒，三干娘就开始散布谬论：“……我生第五个儿子的时候，我巴不得他死掉，生介多有啥用场，痛么痛煞，……”后来，老五取名邋遢，邋遢，也是死死掉算的意思！

邋遢，学名吴宗立，结果最有出息，会开坦克，会开飞机，官当得蛮大。用三干娘的话说：“这六个儿子，生出来的辰光，我都给他们看过相，……总以为方脸的相好，威武雄壮，结果三个方脸都死掉，三个长脸，一副斯文相，都翘笃笃，活得蛮好。……邋遢，脸最长，像丝瓜个一条，要命啊！喂奶的辰光，头都要顶着我的下巴了，……没有想到会开飞机”。

三干娘有一个特点，从来没有不开心的辰光。这个三干娘的洒脱硬朗，来自她的世界观：“……萝卜开白花，南瓜开黄花，……茄子开什么花？说啊嫑说，一定开紫颜色的花。……我告诉你噢，邋遢开飞机，是命里注定，……邋遢三岁的辰光，抱上去，人屁屁轻，像鹞儿个一只，你想想……”

三干娘每天早上要梳头，三干娘梳头，肩上要围一块很大的披巾，这在那时候是个另类。然后一边梳，一边又是一通胡话。胡话说完，头梳好，把披巾摘下来，裹着，把披巾上的头皮啊碎发啊的，都倒到一只盒子里，倒进去，再盖子盖好——为什么这样，干什么要这样，这样做有什么用，你问我，我问哪个去。

三干娘的第二个儿子，叫吴宗青，也是部队里当官的。三干娘说：“……老二探亲回来，你晓得我给他吃啥西？……吃红嘴巴白条，为啥要吃红嘴巴的白条？哎，你们不晓得噢？……涨大水的辰光，你去看噢，太湖里的鱼都逃出来了，……水里头，只有红嘴巴白条蹿得最快，头昂起，尾巴一甩，就一丈多远，再一甩，又是一丈多远……”

三干娘娘家，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反正三干娘对做人特别有说法，有讲究，这个说法和讲究，不是说做人要做得好，而是指做人要做得对。譬如说吃，三干娘说得最多的，就是：“……男伢儿要吃芸豆，要吃黄豆芽，不要吃绿豆芽。……姑娘儿要吃桂圆，要吃甜酒酿，不要吃酸梅汤……”还有，譬如动，三干娘说：“男伢儿要多出汗，多爬高，少入水；……姑娘儿要多跳，多梳头，最不好的是大喊大叫……”

三干娘说，你们不吃香烟的，千万不要学我，我是嫑好胚啦！三干娘抽飞马牌香烟，这种牌子的烟现在没有了。她抽完一根烟，会把烟屁股接在新的一支烟上接着抽。抽完洗手，麻利地干活，丝瓜滚刀块，竹笋寸条，芋艿切片，鲫鱼清蒸，萝卜饭焐焐……

三干娘之所以叫三干娘，是因为除了自己的儿子，她还认了好多个干儿子，都是墙门里的男伢儿。每次，这些男伢儿参军读大学，三干娘都要包一包东西给他们，这包东西里有少许的钱，有当归，也有旧币，镍的，甚至有钮扣、针线……

70年代后期，南方打仗，飞机呜呜地飞，这时候三干娘已经七十多岁了。她老人家，一听到飞机的声音，就搬一张椅子，坐在露天的下面，仰着个头。她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戏文里唱的，梦里做的，都是真的……”

三干娘说的是第五个儿子邋遢，邋遢这一年因公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