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即是吻

何鑫业

何谓微笑，微笑先是一种看。

看到天地水，蓝与不蓝，清与不清；看到红皮车厢驶过，对着你笑的那个人远去；看到天黑前，蜻蜓不由分说停落在美人蕉的花瓣里；看到唐朝说孤舟蓑笠翁的那个柳宗元，这一天出现在集市上。

何谓微笑，微笑即是母亲说的待人要客客气气，父亲说的，千万千万要记住。

要记住，人多是一种幸福，与人相处是一种开开心心；记住啤酒喝完了那就再来一箱，别磨磨唧唧掏个钱跟铸造银两般费劲；记住与人摩肩擦踵至多就是踩了一下鞋跟，拔一下，再仰头向她笑一笑，Smile；记住趟水过河时，可以向对岸的陌生人致个意，告诉水深多少，水冷几许；记住火车要开的时候，一定要一定要抿一下唇，张一张嘴，露一露牙，难受的东西忍一忍；记住过街时，玻璃橱窗里映现的那个美女不是你不是你，你比它远远的要漂亮。

何谓微笑，海明威，在《永别了，武器》里说：“……中弹的时候，瞧你的嘴角，松弛，再松弛！……至少你没有立即死去”，够Smile！《水浒》十二回，青面兽杨志对着牛二手起刀落，骂道：“洒家就是杀了你这泼皮，又如何”时，面带微笑，很Smile！柳宗元被贬永州时，戴着斗笠，晃晃悠悠，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更Smile！

17世纪，英国的凯尔特人说Smile这个词时，发音圆润，升调，情绪上扬，颧骨是圆的，慈眉善目，轮匝肌是幸福的。

Smile的幸福还包括，你第一次体会到爱人的唇是一朵花，碧露晶莹；是一架吊桥，吊桥徐徐放下来，轮匝肌Smile，让你进入她的城堡；事后你可以到处炫耀，炫耀你如何摸进她的营帐，解除她的卫兵，将她的枕头掏空。Smile的幸福还包括，你即将离开爱人时，要想着她的好，念着和她的第一次吻，第一次同床，那么热，那么慌张，那么深入骨髓，事后又可以那么得瑟，那么到处声张，那么不要脸。

微笑不是思考，不是思想，不是意志，也不是智慧。微笑是一种下意识，是微血管，是神经元，是下丘脑，是多巴胺。是输血时，血的温度自然要和体温接近，这还用得着说吗；是刹车时，你根本没思考过脚在哪里，油门又在哪里，否则人早就被你撞飞了；是你爱上一个梳辫子的姑娘时，哪里会管她姓甚名谁，何种民族，门当还是户对，管它三七二十一，先爱了再说，吻了再说吧，你说呢兄弟！

再说了，何谓微笑，微笑即是祖母的欢声笑语，祖父的沉默。

在死去一千年的祖母看来，欢声笑语就是对人宽容，对人热情；赶明儿你回来，奶奶给你煮稀饭，熬稀粥，就着那五彩的碟，银的筷子，就着那青萝卜的脆瓜，咸的鲞，吃饭；赶明儿你们一大帮人，都来，奶奶不怕，奶奶给你们盘缠，银两，你们穿裙子，戴帽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奶奶喜欢，奶奶都不怕，你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祖父活着时的沉默，就是一万年的提示，提示你韬光养悔，不卑不亢；提示你要察言观色，洞察瞭望，多多明察秋毫；提示你，要多看着那万物水到渠成，逢凶化吉，锦上添花，好事成双；就是要你切切留意，课本上的什么什么“静”，然后什么什么“致远”；就是要你，看着万物总向着好的地方发展，即使见及一些偏差，无非纠正一下，往正确的方向推它一把，然后花好月圆，然后功德圆满，喜气洋洋；然后烟花三月下扬州，然后一江春水向东流。

何谓微笑，微笑即是一朵花和另一朵花的亲昵，是嘴唇和脸颊的考量，是可依靠可信赖的五谷杂粮；不是脂肪，不是蛋白质，不是纤维素，是肽，是酶，是酵母；所以，不施脂粉，无须化妆，即成物理的Smile和化学的Smile，乃至行云的Smile，流水的Smile，志向和情怀的Smile。

《侍坐》里讲，孔子和子路、冉有、公西华、曾皙谈志向，轮到曾皙时，曾皙竟说出一段诗情画意的情怀来：“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下子把孔子感动得心旷神怡，喟然叹服。后来有人竟把这几句意译成俚语如下：“二月过，三月三，穿上新缝的大布衫；大的大，小的小，一同到沂河洗个澡；洗罢澡，乘完凉，回来唱个‘山坡羊’”——一袭布衫，大袖飘飘，身体的宽舒与心灵的Smile够配得上，够门当户对，够相得益彰。

说穿了，微笑就是一种吻，是吻这个世界，吻人这件事，吻物这件事，吻时间这个鬼东西；是给予，不是索取，是甜，也是咸，是老少咸宜；是博物触及，也是弹指可摧，是低眉顺眼，更是高高扬起。

祖母读的是私塾，难怪她知道曾皙的微笑，不是仕途，不是官禄，是浴风，是舞雩。是文章开头的“看到红皮车厢驶过，对着你笑的那个人又回来了”；“看到天亮后，蜻蜓毫不犹豫又从美人蕉的花瓣里起飞”；“看到天地水，蓝的蓝，清的清，奔腾的奔腾，止水的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