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聋的修车老李

——100个微人物之十五

何鑫业

老李不是天生聋的人，老李的耳聋发生在四十四岁，现在几乎全聋，只剩一点点听觉。用林奶奶的话说，老李是对课的专家，你说风，他说雨，你说桃红，他说柳绿，你说一双征雁向南飞，他说两只烧鹅朝北走。

林奶奶说的不是真的，林奶奶是退休老师，说的是课本上的事。但，如果，林奶奶在窗口趴着喊：“聋甏！……喂，李聋甏！……”老李根本就不理她，没听见，同志啊！反过来，如果，你对着老李的耳朵喊叫，那才叫真正的对课：“……饭，吃过没有？”“噢，风，大啊？……不大不大！”饭，听成风了。“……女儿，有没有来看过你？”“问老底子啊？……老底子，我是唱戏的！”女儿，听成老底子了。“……天黑的嘞，好收工回去哉。”“做人噢？……做人么，平平淡淡。”天黑，又听成做人了，蛮有意思。

老李的铺子，在林奶奶的窗下不远，所以，林奶奶经常趴在窗台上，看老李修车：“……聋甏，唱只戏文，喂，……王老虎抢亲？打金枝？碧玉簪？……歌儿也好的，马路天使？十字街头？……”一般，老李都很忙，很难满足林奶奶要求。老李是聋甏，但老李收钞票从来不出错，因为，老李大修小修一律五元，换零件，你自己买去，很干脆。

空的时候，如果让老李又听声音，又看牢你的嘴巴，他可以和你对答如流：“……我唱戏的辰光，票，五分钱一张，……剧场里，后门走进，绕过我们化妆的地方，就可以到前场去，……挑空位子坐啊……”“那时候，每个地方，都有大礼堂，……”“喔，你让我唱两句？……我就，唱《贵妃醉酒》，……‘海岛冰轮初转腾，……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

更多的时候，老李是埋头修车，临到中午，就到林奶奶那里去热饭。林奶奶说，老李跟她说，他其实没有聋，耳朵里声音蛮多的，不过都是老底子的声音。譬如唱戏的声音，譬如老婆叫他吃饭的声音，譬如电线杆上广播喇叭的声音，譬如大礼堂人山人海的声音，……然而，只要林奶奶跟他说话，他就对课。林奶奶说：“人生，苦啊！……”他就回答：“是啊，皇帝叫我做女婿，千里迢迢我勿去……”林奶奶说：“结婚，没有多少用场啦！……”他就又回答：“皇恩浩荡，余音绕梁，……风乍起啊，啊……”林奶奶急了：“聋甏！……人家，说的是结婚没有用场啦！……”林奶奶说，反正，我跟他随便说啥西，他都要对课对到他的戏文里去。

认识老李三个月，我帮老李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帮他录了一批六七十年代的老歌，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和《红太阳照边疆》，也有《二泉映月》《阳关三叠》《十面埋伏》，只要贴着耳朵，能听清；一件是，开着车，爬上径山，绕过四岭水库，带着他到鸬鸟的后畈，找到了两座地地道道的大礼堂，那大礼堂，五角星还在，红语录还在，活脱脱像老李唱戏的年代。

最后一次去看老李，正逢林奶奶趴出窗台在跟他说：“聋甏，你女儿来看过你了……”他听见了，却回答：“老太婆去的辰光，是说过，……老李啊，我一死，你就要吃苦头了！”林奶奶说：“聋甏！……人家，说的是你女儿！……”他就又回答：“老太婆是安庆大户人家的，……他们家的墙门，就有一丈多高……”林奶奶说，反正，我跟他随便说啥西，他都要对课对到他老太婆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