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一个捣花泥的人
何鑫业
第二部
西山沉苇
徐志摩回国踏上上海码头的日子,当在1922年的10月15日。
自从林徽因回国后,他没有能够再见到她的片纸只字,更没能在迎候的人群中见到她。
这令他心灰意冷。
同时,这也使他想起,当“三岛丸”在夜过印度洋时,那晚,他突然觉得,这航海的船,普渡众生的船,不就是他幼年时喜欢玩的东山浮石吗?
四年的留学生涯,没有人能够让他忘却那个硖石小镇,人的无限惆怅,苦海无边,并没有因为离开家乡的水潭、小溪,进入浩淼无边的大洋,而变得欢快、通畅起来。
但,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徐志摩,他所感知的惆怅,已不是四年前出国时的惆怅,他的惆怅里既带有儿女情长的怨艾,又带有《安斯坦相对主义(物理界大革命)》中的对人类前途的担忧和莫名的困惑。
1922年12月,徐志摩应清华文学社的邀请,赴清华园讲演《艺术与人生》,此时的徐志摩:
“飘然而至,白白的面孔,长长的脸,鼻子很大,而下巴特长,……风神潇散,旁若无人”。
徐志摩贵族化的绅士作派和诗人的纯正气质,赢得了到场的学生的赞叹。
徐志摩登上讲台,从怀里取出一卷稿纸,在宣读之前,他说:“我的讲题是《艺术与人生》,我要按照牛津的方式,宣读我的讲稿。”接着他用英语读完了他的论稿,他说:
中国的艺术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衰败景象——没有艺术,是因为我们没有生活。
无休止地造就着杰出的庸才,这是中国教育的最大失败,也招致了真正人格的死亡。
徐志摩惊奇地发现,坐在前排的听众里面,竟然有一张亲切优美的脸——她就是林徽因。
发言结束后,林徽因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以这样说,林徽因是徐志摩幼年自制香水时结识的一朵花,这朵花诚然捣成泥,也仍然留在他的宿命里。
而,张幼仪,不得不说是他摘错的一朵花。他一边拒绝这朵花,一边体味着因离婚给张幼仪带来的伤痛。她的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全出于他把她从花茎上摘下的错。
生活的困境,感情的失落,细致无声地潜入他的诗歌和文字中——
期间,徐志摩一直象他幼年时捣花泥一般地,经营着他的文字,让这些文字,如香水一般,散发花的大悲后才有的香馥。
1923年1至3月份,徐志摩接连在《努力周报》、《时事新报》、《晨报副刊》发表诗文:
《希望的埋葬》,诗。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诗。
《就使打破了头,也要保持我的灵魂的自由》,文。
《情死(liebstch)》,诗。
《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小说。
《教育中的自由》,译文。
《康桥再会吧》,诗。
……
1924年春季的一天,徐志摩在北京石虎胡同7号自己的住房门外,挂了块牌子,上面写了三个字:“新月社”。
此时,适逢191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文学泰斗泰戈尔即将来华,所有人都认为,这不过是为应泰戈尔《新月集》的景,匆忙出来跑个龙套,不久便会烟消云散的普通文学社团而已。
谁也没有料到,“新月社”这块小小的牌子,挂在一处可笑的墙上,却在后来兆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以特殊群体特殊风格为代表的新文化团体的诞生。其中,徐志摩代新月同人提出的“尊严与健康”文学人生命题,可以说,直接源于罗素和曼斯斐尔德。
这便是一个诗人成长中的文化的命脉的产生与由来。
1924年4月,泰戈尔访华,徐志摩担任翻泽。5月,北京学界为迎接泰戈尔,排练他的英语剧《齐德拉》。其间,徐志摩认识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陆小曼——浓重的现世生活,再次被一位孱弱女子颠覆。
当然,徐志摩也颠覆了陆小曼的少妇生活。
陆小曼,名眉,江苏常州人。1903年11月7日生于上海,1912年随母亲到北京,入法国圣心学堂读书,系当时的“京城名姝”。
这是徐志摩一生中,遇到的第三朵可以被捣成花泥,却绝不肯轻易成为别人香水的宿命的玫瑰。
1924年以后的诗文中,徐志摩表现出极度的柔肠百结和布尔乔亚式的对生命的无所适从,这不能不说与这位社交名媛有关,同时,也让他的诗文精神有别于同时代的别的诗人与作家。
这是延续了27年的“自制香水”的工程,不过,这时候的香水,是他的诗,是他的爱,不是花朵的尸体,花朵的泪。
捣碎的生活,只是花泥,
用“花泥”写就的文字,正是徐志摩与任何一位二十年代作家诗人,迥然有别的地方。
它既不同于戴望舒,又不同于朱湘。
1925年10月1日,徐志摩受好友之托,接编《晨报副刊》,以此,进入了他新文化活动的鼎盛时期。
他,先将刊名重新题字,由于新题字用的是隶书,而隶书中没有“刊”字,这样,《晨报副刊》就成了《晨报副镌》。
原先,《晨报副刊》的版式,是八开对折,八版竖式,折叠起来正好是一本薄薄的刊物。他,则将它改成了四开对折四版,用纸一样,版面却大了一倍。
10月1日,新的《晨报副刊》如期出刊,果然是一派崭新气象。
这第一期的《晨报副刊》中,有凌叔华的小说《中秋晚》,后面附了徐志摩的跋语。
在以后的一年间,《晨报副刊》的每篇文字后,都有附言或跋,有时候甚至附言和跋的字数大于正文的字数,因此有人说:
往常人们看到的报纸,只看到印出来的东西,怎么编的,是不太知道的。志摩编报,不光让你知道报纸是怎么编出来的,还让你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甚至让你知道这些稿子是怎么来的。这就好比演戏,别人是只让观众看台上的戏,他却是台里台外,凡是可看的东西,全让观众看了。
这就是徐志摩,他的不谙世事的率真,他的文学孩子式的心,成就了他是个与别人不一般——又从这不一般中可看出情之素洁的人。
1926年1月11日,《晨报副刊》刊出刘大杰的小说《“余痕”之余》。小说写到一位T君——也就是当年的郁达夫,和作者一样的贫穷一样的衰病,就因为“在某地方发表了几句不趋附群众一类的真心话,”叫人在武汉被人赶跑了,老朋友落到这步田地,民众又如此“可恶”,徐志摩心里很是悲伤,特意又在文后加了附言。附言中有一句话,虽然引用的是王尔德的名言,却道出了他对于人生对于文学的实情:
“我有时相信悲哀是人间最大的真理”。
诗人的一时愤慨之言,不幸又成了自己一生的预言。
1931年11月19日上午八时,徐志摩乘济南号飞机从南京起飞,赴北京。十时十分抵徐州,飞抵济南附近党家庄上空触山,机毁遇难。
当时,第一时间赶到党家庄的,是在青岛教书的沈从文,他是新月社中离徐志摩出事地点最近的人。
沈从文在当时徐志摩“停灵的破庙”里,看到的一切,令所有熟悉他生活习性的人为之难受:
志摩先生已换上济南市面所能得到的一套上等寿衣,戴了顶瓜皮小帽,穿了件浅蓝色绸袍,外加个黑纱马褂,脚下是一双粉底黑色云头如意寿字鞋……
志摩穿了这么一身与平时性情爱好全然不相称的衣服,独自静悄悄躺在小庙一角,令在场亲友忍不住热泪盈眶。
这是沈从文先生的文字,而,对于徐志摩自己来说,与其抗议那些乡民给他穿上这么一身不伦不类的衣裳,还不如说,他此刻已经跟他幼时喜欢的游戏融为一体的生命了——
他是西山的沉苇,是一茎该浮的植物的生命,却如石头一般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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