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无所谓打扮的女人

何鑫业

那个无所谓打扮的女人，穿一条宽松的裤子，平底鞋，推着购物车，慢条斯理；那个无所谓打扮的女人，从货架的丛林里，走向收银处，她，卷着袖子，露出胳膊肘，不施粉黛，素面朝天。

她的购物车里，堆满了太普通的东西，它们几乎是清一色的日常用品：卷纸，厕垫，漱口杯，肥皂，针筒，奶瓶，橡皮，铅笔，速写纸，防风镜，电筒，大号的双立人平底锅，哇，还有硬皮的笔记本，一大叠牛皮纸的档案袋，一种白色带暗格的信笺……

灯光射入她的颈项，短发飞舞，鼻翼下微翘的上唇，生机勃勃——她根本就不像北方人，北京，沈阳，哈尔滨，哪也不像；也不像是来自南方，广州，海口，深圳，似乎都不可能。她，目不斜顾，旁若无人，似乎更像是来自梦中，来自吴健雄和刘嘉玲的苏州，抑或是无锡；不，不！你要这样说，我敢打赌，她更像老电影里的白杨，《林家铺子》穿驼绒旗袍的阿秀；或者金基德《空房子》里的善花，在《Junior》杂志担任封面模特、穿蓝色布风衣时的李英爱；干脆，或许更像再过十年成“熟女”后的宋慧乔。

出乎意料的是，临到收银台时，她竟然从购物车的底部、6只玻璃杯的下面，拎出了一把大号的“博世”牌电钻，还有一支手用的发动机摇柄——是啊是啊！这样，她更像是东方之女贝布托而不是李英爱了；对，是贝娜齐尔-布托！或者贝布托的大女儿，或者贝布托最小的妹妹。当然，也有点像和切格瓦拉一起钻林子时的他的妻子，一位南美游击队长的相好，智利人或阿尔及利亚人的女性偶像，起码是西班牙人后裔的阿根廷女公务员。

她裤子的质地是斜纹的，或者，不是卡其就是直贡呢，纹理很粗，质感下垂——令人想起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里穿猎装的女子，面对豺的嚎叫畅快做爱的苏珊海华德——也可能是罗伯格里耶小说《去年在马里安巴》里的女主角，一个被陌生男子的荒唐念头说服并与其一起约定离开的少妇——抑或哈罗德品特话剧里的女雕塑家，一个在梯子上爬上爬下的女人。

她对着收银员说：“对不起，我可以索要发票吗？……还有，我忘了带现金，你们……这里……可以刷中国银行的卡吗？”——真见鬼，她的声音细小、柔软，与她的不修边幅南辕北辙，怎么听都觉得她像是古代的人：陶渊明的妻子，范仲淹的太太，赵明诚的妾，刘半农话剧里的女教师，抑或白先勇小说的大小姐、二奶奶。

她谢绝了购物袋，把东西直接放入手推车，推着它，走到一辆老款的高尔夫车前，拉开后车门，把物品一一放入车中，然后，比我想象远远要快地钻入车内，扬尘而去。

半个月后，我在麦德龙又遭遇了她，她穿着一身的米色工作服，浑然一个疾病控制中心的医务人员打扮，也可能是地质局或水利厅的女技术人员，总之，不像是购物的女子、闲逛的女子、处于休闲状态的女子。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大约10岁的男孩，男孩也像她一样，穿着简单、利索，眉宇间透出与他的球鞋、球袜一样的简约神情。

他们首先去了冷冻专柜，买了大量的牛肉，羊肉卷，三文鱼和三文鱼的骨排，还有整条的金枪鱼和切成小块的银鳕鱼，然后，把它们存在了冷冻柜里。接下来，他们又去了食品区，要了两大瓶橄榄油，一大铁盒咖啡，三大包河粉和整整一袋的花生……

这时候，我走上前去，叫住了她，她很惊讶，却又马上镇定下来：“……我们，认识吗？”我拿出上次为她拍的照片，坚定地说：“不但认识，还有过约定！”“……什么约定？”“你答应过我，你会告诉我，你，为何与众不同！”“……什么时候？”“半个月前，给你拍完照的时候！”“啊，有吗？”“有！”“我吗？”“是的，你！”“……没有过约定吧？”“一定有！”“……我，与众不同吗？”“是的，非常与众不同！”

看了那些照片，她笑了，她可能是太喜欢我给她拍的那些姿势了，没有丝毫的意图，只有赞美，没有丝毫的特别，只有与众不同。她说：“我喜欢被你称作与众不同的东西，……我真的买过这样一把电钻，那是为修阳篷用的，……还有这手摇柄，它是为热带鱼发电才买的。”

我把照片的软盘交给她，说：“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与众不同？”“没有呀，真的没有，……”说完，她依旧是扬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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