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落水与手指甲
何鑫业
天落水,也就是天上落下来的水,中国人说话就这样好玩,像这一类大智若愚的废话,恰恰是汉文字中最有意味的一类。余皆还有“直来直去”和“横行霸道”,尤其是“直来直去”,真可说是这一类词中的极品。其实,地球上的水,哪一种不是天上落下来的,即使地下水,眼看它是从地上冒出来的,但,那是你看的时候,几千年前,抑或是几万年前,也可能是几十万年前,它还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
但,我从小长大的那个家的周围的人,他们对过去和未来都不感兴趣,他们认准此时此刻从天上落到房顶,从房顶顺着瓦缝流到竹管里,再从竹管里流下来的水为天落水,借此区别于河水、塘水和自来水。天落水带点甜味,淀下后水底有一些黑的尘埃,很小却很坚硬。缺点是带有空中和屋顶的“烟”味,倘若这水是在头茬雨后接的,此味甚重,倘若是在倾盆大雨后接的,就绝无此味。
小时候,我家周围的邻居都是绍兴人,他们之喜欢天落水似乎还在节省财力之外,他们似乎每天都在等待这种水,每家备有接水的一应家伙且不说,每当下雨前打雷或看有别的下雨之征兆时,左邻右舍必互为呼唤,呼唤的人物、腔调各异,主题和内容却只有一个,就是等待这种“天水”的降临。
于是,在我12岁那年,我的祖父就专为我置了一套接水的家伙,所谓一套,它包括一顶竹笠、一副水桶,水桶上用隶书写上我的学名,还有一根用一种叫什么名字的灌木做成的用来改变水流角度的杈子,这种杈子在雨大或者雨小的时候,用来叉动屋檐下的竹管,让水流泻到水桶里。我现在知道,那是一种仪式,我的名字已写在水桶上了,上面刷上了桐油,这个名字后来还写在祖父的墓碑上。
可当时,我只觉得我应该去接水,也称得上喜欢接水,祖父手里握着拐杖就坐在门口,指点我该怎么样怎么样,通知我什么时候是第一茬水,什么时候是第二茬水,什么时候应该将刚刚接的水倒掉,因为在他看来,最好的第三茬雨又要来了。
倘若这个文章不是由我自己来写自己,那么这个写文章的人,30年前走过我家门口那条巷,必定会看到一个12岁的瘦高男孩,戴着竹笠、挽着裤脚,每隔5分钟冲到屋檐下,手撑着板壁和一种叫“摇门”或者叫“腰门”的矮门,将一桶水提进屋内。
祖父也是绍兴人,在我开始接水直到他死去的那几年里,他一直在试图教会我认识和识别一种叫“还魂雨”的阵雨,这种阵雨在雨过天晴后数分钟和十几分钟里突然再度降临。祖父把能接到这种雨的雨水作为他晚年无所事事时的唯一乐趣,可惜他的期望早了一些,当时的我是无法弄清楚那么多云和那么多节气之间的关系的。
祖父当时剃着光头,柱着拐杖,留着长长的指甲,他每周修一次指甲,把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甲都扔掉,唯独将那小指的指甲剪下收藏在一只瓶内,攒多了就找一瓦片,生小火将它煨成灰,据说能治自己的健忘症。他曾对我说,在5个指头中,就数拇指最俗,因此拇指的指甲也就最贱,是万万不能让它混入瓶内的。
现在我知道,一个人只要专注起来,世间万物也就都是“圣物”。现在我知道,剪指甲也是一种仪式,养时想到了剪,剪时想到了煨,煨时才是真正的仪式,煨后此物成了彼物,一如人的消亡。至于治病一说,则纯属骗人骗己的谎话,但它使仪式有了必要和可信的程度。
现在总算明白了的不仅仅是“还魂雨”,而且还明白了祖父当年为什么将再婚的寡妇称为“还魂女”,和“天落水”一并算起来,这些都是非常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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