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头皮不能被人摸



何鑫业




摸摸头皮，做做小狗；

小开小开，吃吃我的拳头。

一位祖母，清早起来就对孙子叨叨：“眼睛勿要只管看前头！……空劳劳的，有什么看头？——当心头皮给人家摸了去！”

摸头皮，有三重含义。一是被人揩了油，占了便宜；二是惹了晦气，被牵扯进某桩不该牵扯的事情中；三才是我要说的，是指被人摸了头皮，招致一生迷乱，认不得做人的方寸——这三重含义中，唯有后一种是专门针对男孩说的——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

我见过一个男孩，十岁的样子，悟性极高。你问他：“何谓人世？”他答：“就是过街穿马路。”再问他：“什么是孝顺呢？”他又答：“护着一棵树，不许人砍。”答得像禅师似的。

这男孩，人也干净、挺拔。一日，他去女同学家还书，第二天抱怨说：“你母亲老是摸我的头皮，真讨厌！”女孩说：“我怎么没看见？”男孩说：“你看见了，你就在旁边！”女孩说：“我就是没——看见！”

男孩的母亲知道后问：“什么书，要去还？” 男孩说：“一本关于爱情的书。” 男孩的母亲说：“那你是存心让人家摸了。”

看来，摸头皮首先与爱情有关。据说，当年许仙就是被白蛇摸了头皮后，才灵魂出窍，死死跟定白娘子的。也就是说，在白素贞与许仙的热恋中，许仙是被动的一方，是受了蛊惑的，两者的信息，与梁山伯祝英台一样，是明显的不对称。

还有一个男孩，打柴路过一寺庙，见一和尚在墙角晒太阳，便上去搭讪：“和尚，和尚，有没有水，给我喝一口？”和尚睁开眼睛，见一个男孩朝着他在说话，身上背了一大捆柴，便说：“你果然来了，师父让我等你许久了！”男孩不解，说：“我是说，有没有水，给我喝一口？”和尚说：“有，有！跟我来。”和尚起身，摸了一下男孩的头皮，男孩就跟着他走了。数十年后，男孩成了这一寺庙的方丈。

这是一个典型的佛教故事，看来，男孩的被摸头皮，其次是与慧根有关。鲁迅幼年，慧根充盈，父亲怕他造孽，就取了个叫作“长庚”的法名，舍给寺院去寄养。其实寄养是假，图的是不要让人挂念，不被人重视，平安成人——绍兴是个很重人之外力量的地方——这与头皮的不好摸，同出一辙。

我说的十岁的男孩，后来果然出了事——父母无知，孩子读初三的那一年，穷凶极恶地装修房子，导致他得了白血病。我最后见到他的那次，化疗把头发给化没了，很凄凉地与我说话，很凄凉地剩了几根头发——这虽然与摸头皮无关，但也算是着了一种道儿了。

再继续当初祖母和孙子的对话。

祖母说，“做人要做得同树一样，笔笔直。” 孙子问，“为啥要同书一样，书又不是笔笔直？” 祖母说，“我说的是树，不是书，小嗲嗲！”孙子说，“树也不是笔笔直！”

祖母说，“反正你给我笔笔直，覅做歪料儿！”

……

这样的对话，在当时板壁隔开的家家户户，几乎是日日可听。

从现在的观点看，摸了头皮，无非是孩子人小，被一种大于他数倍的力量蛊惑，失了做人的方寸。从这个角度讲，吸毒，赌博和网瘾，都是被摸了头皮的意思，不是什么新东西。

不过，老百姓还是相信三岁看到老的，所以会说：

乖乖隆地冬，

毛头儿八斤重；

乖乖隆里格穷，

三岁不到坐皇宫。

三岁的聪慧，佛教就叫慧根。

得白血病后的数年，有一天，男孩的母亲在超市遇上我，说着说着，眼泪哗地就出来了。她说，现在，我和他爸爸一定要白头偕老，才抵得了这个晦气，才还得了这个债，才晦气得有价值……

我不明白，儿子的病是儿子的病，怎么转到夫妻身上来了。我一时语塞，不知她要表达什么，更不敢问孩子去了没有，还在不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