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的意思和雪中的风景

何鑫业

周作人周先生是将麻雀当作好人来善待的，他说:“只要年成熟，麻雀吃得几颗谷?”他说:“这虽是乡里旧民的老思想，但也说得不无理由。”

周先生对事物有非常独特的看法，他认为人怎么能跟麻雀计较，况且人还没弄懂麻雀的意思是什么呢。那么，麻雀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呢?小时候，我曾想过一个问题，非常接近周先生的提问。那时候，麻雀停在电线上，少则几只，多则几十只，到了再多一些，麻雀在那电线上密密匝匝地几乎停满的时候，一个想法就冒出来了:“麻雀中是否有像我一样认识到自己是自己，其余都是别人的那只麻雀吗?”

这个问题我试着问了别人好几次，由于得到的是一致的嘲笑，以后就从来没有向别人再请教再提问过。直到读过周先生的书，才知道不但那麻雀是否有是个问题，更不知道这些麻雀们集体的意思是什么。

兴许是将梦和真事搞混了，过不久，稍长一些便也像所有孩子一样，玩起麻雀来，将麻雀捉来，捏在手里，揣在书包里。大人们见了照例要反对:“你这个小爹爹，搞杀了麻雀要讨命的！”麻雀也是肉身，果然，没玩上多一会儿，麻雀就过世了。于是就给麻雀拔毛，先拔翅膀上的，再拔尾巴和背上的，最后才拔头上的，等到头上的毛拔光，露出一个奇怪而神秘的从未见过的麻雀头颅，再转去望它的眼睛，突然发现死去的麻雀的眼神里果然有“讨命”的意思。这才想到，麻雀果真是和人一样的生命，死去的那只，兴许还可能就是“像我一样认识到自己是自己，其余都是别人的那只麻雀”呢。

这样想过，自然就不敢再小瞧麻雀了，不问麻雀一齐停在电线上的意思是什么，倒是开始留意大人们的“讨命”究竟是怎样个讨法。

那时候，似乎大人只对两种动物有讨命的说法，一是麻雀，二是哈蟆。尤其是那哈蟆，倘若没存讨命的说法，童年时代死在我手上的就不会低于千只。那畜牲不徐不缓、从容不迫，面对人举起的砖头、石头、刀、斧、棍、棒、统统一概不回避不躲藏不逃跑，也从不朝你瞥上一眼。大人说:“你要打杀它，你就上当了，它是上天派来看你有没有杀身恶念的。”如果不小心弄死了哈蟆，大人教导说:“先把它埋掉，别将家里地址随便告诉人家就行了。”

那么，哈蟆的意思我们是知道了，麻雀的意思则仍无从知道。它们的啁啾是什么意思?它们好好歇着突然一齐飞起来又是什么意思？简言之，这世界要麻雀究竟是什么意思？

小时候常常落雪，落雪的时候，这个世界将真相大白。就是在一个可以真相大白的落雪天，我终于弄懂了麻雀的意思。当时，它们就这样可怜巴巴地停在我家门前的电线上，稀稀疏疏的几只。雪越下越大，只听隔壁的大人一声大喝:“死鬼，还不死回来！”一个半大的孩子随着话音从门前雪地上急速跑过。

雪还在下，我的身子刚好比“腰门”高出半个头，一会儿看雪地上一位斜撑着伞的女子走过去了，一会儿又有一位鞋上缠草绳的老头走过去了。而这时的我，大约14岁，穿着父亲的大衣，在黑黑的门洞里看这漫天大雪下的花花世界，生者即已生，死者即已死，活着的正在活着，死去的早已死去。倘若这时候，那停在电线上的最后剩下的那只麻雀，竟然开起口来，问道:“从我这里看下去，一些人在路上走着，还有一个人在门洞里瞧着，他们是什么意思?”

直到年长些，读到《红楼梦》，方知宝玉是个人物，是到贾家来完孽的，贾政深知这一点，所以贾政在雪途中遇见宝玉来辞别，追了一阵便不追了。再年长些后，读到普济大师的《五灯会元》，才知道自己也是一只麻雀，整天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有时候命运也捏在“别人”的手里。一个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意思，竟还有脸去问麻雀们是什么意思，真是胡涂。

用小时候大人的话说:“天底下，闲事是随便管的吗?”这句话在绍兴话里的意思是，像麻雀的意思这样的闲事，管得不好，脑子是要出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