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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眼的黑暗(第一部,第一章)

(2010-11-22 18:43:10)
标签:

程尚

小说

耀眼的黑暗

清朝

年代的夜晚

文化

http://s7/middle/46d55819g95a327d6f676&690

 

在我八岁那年,六月上旬,一天下午(母亲说起这一天就掉下眼泪,她的眼泪滑下来,划出忧伤皱纹;在灯火突然变矮时她也流泪了,她的微笑被夜晚淹没,在你八岁那年,六月上旬,下午,一朵槐花从窗外飘进来,落在你的脸上……),一朵乳白色的槐花带着苦涩的香味从微启的雕花木窗飘进来,落在我的脸上,我就醒来。在这之前我一直睡着,母亲用木炭涂黑的一些日期我气息全无苜蓿地里有一处空白是我的墓,它合上又被打开。
你睡了比三年还多十七天。第二天天明,祖父说,你睡着的时候像一段木头,下雪的时候你是一段暖木头,夏风吹过的时候,你是一段冷木头。
槐花落在我的脸上。我醒来。看见母亲坐在床沿,手里捏着扇子,扇子里没有风几个小孩在玩球;这颗球将滚到一张木椅底下像一个雷。祖父坐在木椅上,读一本书,书里是枯黄卷曲的树叶不知从哪里垂落的一条光线使他的半个脸处在阴影里。
母亲和祖父,是我醒来时像雨一样掉进我的眼睛里的两个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坐在那天下午,浮现在那天下午,是起始。
他们也不认识我。在我醒来时,母亲没有表现出惊讶,没有动作,没有说话;祖父没有放下书所以书里的枯叶没有落下来,他没有站起身,离开木椅,帮助或者阻止我爬起来。在我醒来时在那么长久的黑夜从我的身上退下时,我见到的东西一动不动。
我爬起来,对着窗外;对着一棵槐树被劈成两半朝两个方向发展,茂密的枝叶遮住一部分屋顶和天空。风吹过,槐花往下掉,它们往下掉,在地上堆积又软又厚槐花雪,歪斜的脚印,一个老人踏着花往西走,他拎着一条蛇,往西走,想把绳子挂在什么地方。他的背影我非常熟悉。我喊他,但我不能说话。没有记忆。
母亲抱住我,她的衣裳里有槐花的香味,有降雨前的黄昏的香味;她流下眼泪。那是六月上旬一天下午,我在肥沃甜蜜的怀抱睡到第二天天明。


现在是光绪元年,三岁的皇帝即位不久,天气很冷。青府的房子又变得很多了,房子外面弯曲的小河很冷,结着薄冰,冰的上面很静,很危险。小河叫银溪。
秋天的时候你给我摆寿宴,你给我梳头,换好衣裳,让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模糊清晰,你用衣袖揩他,他的眼睛里就呈现八月的景象有很小的风拂过年代屋顶。你用简洁的手势说,镜子里的男人是平望镇上最好的老爷。那天从县城来的画师给我画像,当他知道画里的中年人早已过了古稀之年他表现出的不是吃惊,而是恐惧。
恐惧。多么熟悉,它伴随我极其缓慢的生长。它是在梦里用斧头砍我的那个家伙,倒扣的瓷缸里的黑暗气味,不停往前伸展但永远无人经过的灰暗的路;它离我而去。恐惧它比我先死。我对画师说,要是你前些年来画他,他还是个小孩,你画不出他的年龄。
任何事物都有年龄。石碑,树,碎片和骨头。它们的年龄表示时间的分量。
我不能理解祖父的话(很多话,我不能理解,我用自己的办法思考星星蚂蚁)。但是我,平望镇的傻子,矮子,随时都会死掉的人,也是一个对时间敏感的人。我的记忆里总有枯叶落下来,我热衷于修理,用木头削出远去的人。你送给我的怀表走不动了,它曾经告诉我,时间是一个绕圈子跑步的人,这个永不厌倦的跑步者现在到了停止的年龄和他们一样。年龄是游戏的筹码。
在平望镇,与我年岁相近的人剩下几个手指头,他们的死期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们的名字哑了。年轻的时候,我是说他们年轻的时候,他们年轻的时候很活泼,漂亮,聪明,像春天发生的树叶在风里动摇。我羡慕他们每年需要更换新衣裳,鞋子帽子也要换掉,它们太紧了太小了他们说。他们从我的身边走过,一阵风吹过,一阵气味吹过,他们没有看见我。黑亮的辫子像鞭子一样可以打人,越拖越长。父亲说,你要像张家公子那样就好了。
父亲说的张家公子,叫张应伦。他是镇上富户张伯语的小儿子,比我小五岁。他从我的身边走过,一阵风里,有干净植物的气味。我看见他的袖子里他的手转动一支折扇,扇上的缨络腰间的穗子,颜色天天变换;看不见他帽顶的绒结。
在私塾学堂,开课了,张应伦还没有到来。他到了之后,朝先生微微一笑算是表示歉意,连秀才停止讲课,看他坐定了,才整一整衣帽,把刚才讲的又讲一遍。他坐定之后,拿出一个锦盒,玩里面的小石头。他看着窗外,那里总在开花,也有很小的飞行之物在花的四周绕圈子;他看着窗外的时候也知道连秀才在讲什么。偶尔他犯错,连秀才不忍心用戒尺打他。连秀才很为难,走向他的座位,又返回。
连秀才把学堂里的每张脸看一遍,然后说,傻子你过来,过来,借手用一下。
我是平望镇的傻子。我比私塾学堂的其他孩子矮半个身子,所以我也是平望镇的矮子;他们都在长大长高,我还是去年的样子,还是去年的去年的样子我的衣裳没有变短,鞋子也不感到紧,所以我的年龄比他们大出许多,他们离开学堂我还留在那个座位所以比起新来的孩子我的年龄越来越大;他们说我随时都会睡着,他们说这次睡着了就不会醒来,就死掉了。所以我不敢睡着。连秀才打我的手痛是一种提醒,它提醒你,不要睡着,不要死在他们的面前祖父说死是很难看的。
连秀才叫连云,他在学堂里四处走动最后停在我的座位旁。他又高又瘦像一棵树。我希望这棵树种在别处因为在树下我的脑子里只有树,云和鸟飞走了。我记不住诗文。我写出来的字比脸还要大,他说你的字比一张难看的脸还要大。
除了家里人,谁都喊我傻子。傻子傻子。后来,他们称我傻子少爷。


在潮湿的天井里一块干燥的地方,一棵柿子树与父亲同龄。
树上的果实是青的。它们是青色的。它们长不熟,数来数去十七颗。父亲坐在柿子树下,拉胡琴,也弹柳琴、琵琶。他的膝盖上垫着一块折叠又折叠的布头,头上身上,落满柿子树的碎影。他对着围拢的被时间画出各种图案的墙,拉胡琴,琴声牵肠挂肚。很多人不喜欢天井里潮湿的琴声母亲说眼前总有细藤在琴声里绕着树往上爬,一些仆人走了,他们说琴声让他们想到家里的老人。父亲拿起我的手,我的手在四个季节里都很红,他说:
你痛不痛?
我说不痛。我试着把手抽回。
他说真的不痛?
真的不痛。我把手往回抽,柿子树上柿子数来数去十七颗。
父亲皱皱眉,放开我的手。树叶都在摇头。一只鸟在天空里起伏快要被淹死了后来某一天沈谦说傻子你能不能淹死一条鱼。父亲取下琴弦,在我的头上来回摩擦我的头发还不能编出辫子,它们长得太慢了。怎么能不痛呢?他说怎么能不痛你又不是木头。
父亲说,你要像张家公子那样就好了。这时琴声被拉出来,琴声肠子很长它被拉出来,洗净后,盘起或者挂起。天井里有了泄水声。很多时候,我怀疑房子底下有一条河它与房子外面的河联在一起。
那时候,张应伦经常到我们家来。青府的访客不多,更没有本地的年轻公子不邀自来,所以他的到访使父亲感到骄傲。他们有很多话说,张应伦似乎知道父亲想听什么话,他知道镇上很多人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他们都喜欢他。他走后,父亲看看石榴看看柿子,感慨万端。
张应伦提着烫金的漆盒,在街上走,花缎袍子上的飞雀蠢蠢欲动。那漆盒里装的是石榴,海棠糕,夏天时有冰镇的酸梅汤。张府在镇东,内部结构比沈宅更复杂,那些石榴,长在走不完的围墙之内红的黄的石榴挂满枝头探出墙头总有一天我跳起来,要够着它们。海棠糕担子摆在两面都是陡坡的拱桥下,你提心吊胆下了桥,就闻到水的香味和海棠糕的香味,它们分别是绿色和红色。这时你看到张府的北耳门,门是窄的,木纹粗犷混乱,门前有碎砖拼出的铜钱图形一丛结满灰白颗粒的花开在墙角又臭又香。
某些时候,我思想张应伦在叩响青府大门前做了些什么。他先叫佣人采下石榴,张府有个女佣叫水妈,她的乳房是两个山丘镇上的小孩全都爬上去还会有空余的地方,她爬上木梯,石榴就会惊慌颤动和屋檐下晚风里的灯笼差不多。或者是这样,张应伦和他的哥哥(他叫张应寿是个麻脸两人相差几十岁)爬上木梯,采下石榴,丢在水妈兜起的蓝花布裙里有几颗掉在地上水妈弯腰将它们拾起。然后他从漆皮剥落的耳门走出来,买了海棠糕,装在漆盒里,在上桥前他回头看看海棠糕担子旁的小女孩,她的脸上沾着一些灰。他朝镇西走来,在裕隆布店、裕隆米店稍作停留,就钻进少人的巷子来到青龙桥。他说他喜欢听父亲拉琴。
父亲教张应伦拉琴,听他背诵琴赋,拿着他的手翻来覆去看。张应伦朝天井的上空看,天是白的,空荡荡,一侧的绣楼竹帘卷起。是青花在往下看。
青花十五岁,她在银溪北边的戏园见过张应伦,她在绣衣时走神了母亲说你在想谁?下雨的时候,她也走神了,她等着雨水停住,雨停了她又盼着下雨她说在很大的雨声里谁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张应伦第一次到青府,青花吓得不敢往楼下看,我一次次上楼,告诉她天井里的情况。我看到她的手指出血了我说你的手指出血了,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张应伦再来,她的害羞的脸就出现在飘着浮萍的太平缸里,那口缸摆在天井南侧绣楼窗下,有时很暖,有时很冷,一些铁锈渗出来。
青花爱吃石榴。剥开石榴,里面是晶莹甜蜜的颗粒,某些夜晚苜蓿地的上空青龙桥下的溪水里星星聚在一起,那么多星星聚在果壳之内,她说它们是一家人。她说爱吃石榴的女人,将来会生养很多小人。
她说得对。那年八月,她在绣楼的芙蓉屏后绣鞋子,张应伦上楼,之后我也上楼告诉他们母亲来了石榴滚落一地她把弄脏的裙子藏起就哭了。此后,一年推着一年往前走,青花为张家生下五个小人。他们像鸟一样飞走不记得平望是他们的老窠。母亲床头的灯火突然变矮,青花盯住我的脸,看了很久,叹息道。张家的小孩他们叫我傻子舅舅他们在西边打仗,在京城做官,嫁给游医戏子修廊桥的工匠。
去年夏天,朝廷为要不要修复圆明园争论不休。张近竹在工部任职,托苏州府一个史姓幕僚送寿礼到平望,给青花祝寿。那人描绘圆明园的昔日盛景,园中的珍禽异兽,几个人也抱不住的石柱。青花吃完长寿面,跟着他去京城看儿子,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再也没有回来。


祖父说,平望是一个鱼池,一些鱼从江里湖里游到池中来,池中的鱼也要往江湖里游。有一次他对我说,是江湖好还是鱼池好,你要去问问那些鱼。
张府的碧园修有鱼池,张应伦晚年很少出门他的辫子脱落后,就一直戴着银匠从苏州买回的带辫子的帽子,倚着水榭的木栏看鱼池里的鱼一天天变少。张府也在缩小,所以,他后悔当初把围墙加高因为这使碧园更小了,他说他的感觉是监牢。
现在是光绪元年,三岁的皇帝即位不久,天气很冷。张应伦不知道光绪年号,前些天我去碧园找他下棋,他说男人应该选貌美的女子做老婆,还是,选年龄小的女子做老婆。我说你连棋子都捏不住,还要讨老婆?他摇头,他说他说的是同治帝在十七岁时,为什么不选慧妃做皇后。我告诉他,现在是光绪元年。
张应伦很讨厌跟我下棋。以前,他跟我下棋是想看看祖父有没有教过我,他很失望,他用几个卒就赢我。他的小卒子过了河我的耳旁全是吵闹声青花用石榴喂鸡阳光打在石头上全是吵闹声,但是现在,他的手生锈了。我掰下半块海棠糕,给他吃,他摇头,鱼池里飘过红的黄的落叶对面的假山下,盆栽都已枯死,稀疏的尖刺,很多年前他的哥哥被尖刺划破手死掉了没有见到银匠把铺子开到苏州。
在寒冷宝贵的午后阳光里,张应伦看着空荡荡的棋盘,沉默不语。他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如果他不说,这些话和话里的事就会像人一样死掉。但是他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他梦见屋脊上的凤凰被一声哭喊惊飞;他说他的身体里有一头牛在吃水,他说等它吃饱了水,它就要睡了,它睡的时候还在摇尾巴使他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离开张府时,我听见小人的哭喊,栖在檐下雀替上的一只鸟动了动尾巴,射下一串屎。张府添人口了,添的是张应伦的又一个侄孙女。


如果祖父是一条鱼,那么他是从寒冷黑暗水域游到池中的鱼。道光十五年春天,祖父带我去景溪镇,他在那里开第一间青记瓷行,在船上、晃动的灯下,我问他瓷器店为什么不在平望镇上开。他说平望的青记瓷行由你来开。他又说,有一条很大的鱼没有带到平望来,等你开了很多青记瓷行,你要找到它。祖父没有说很大的鱼在什么地方,就睡着了。在他睡着的时候我去船尾看星星,我想那条鱼可能死掉了。
乾隆某年,祖父用十七口棺材做了一条船,这条船顺着河水流下。他说这条船在不知去向的河流漂泊很多年,到达平望,船破碎了他只好上岸。那是午夜,他和一个力气很大的女人把很多木箱拖到青龙桥上,望着桥西的一颗星,他们决定在此住下。
青龙桥的西面是苜蓿地,弯曲、模糊的银溪两岸散布晨星似的农户,这是不被沈家、张家和侯家看好的地方。它多雨,又连续干旱,据说在元朝末年这块地被扫帚星打过几次。二十多年后,苜蓿地里长出的事物(房子、树木、人影、梦、谣言)使平望镇的富户恼火,他们阻止小孩和下人去镇西,所以青府比其他街巷更早地进入夜晚。
张应伦做了我的妹夫,青府上下都很高兴。父亲母亲很高兴,他们喜欢这个从里到外挑不出毛病的女婿;仆人很高兴,他们以后有机会去张府因为母亲常说张府的佣人如何如何好用;我也很高兴,我可以去张府看三元井,那口井已经超过百岁据说从三个取水孔里看到的是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当然,说不定,后来的事情也是这样发生,我在石榴树下遇见水妈她在无人知道的地方给我奶吃,她说不要告诉别人。她说的别人是张应伦。
祖父也是高兴的,他不会把高兴露出来。他不会把高兴和不高兴露给别人看:伯父在摇城县衙做了官,德兴茶馆的庄老板向祖父道喜,祖父说主簿算什么官,不足道也;但是伯父每次回平望祖父就给府里的人派红包一次比一次派得多。母亲说,在张府送来聘礼时,祖父将一件宝贝送给张伯语,这件宝贝非常值钱它是汉景帝的随身之物。
谁也没有见过这件宝贝,母亲没有见过,张伯语也说没有见过。张伯语死后,张应伦在半夜里撬开青砖掘地数尺也没有见到,但是他说,这是一只玉蟾蜍。
母亲说不是玉蟾蜍,是玉蜥蜴。
如果是玉蜥蜴,它就在西屋楼上的琥珀色木箱里,祖父书房里有很多木箱它们消失重现布满黑夜的气息我打开木箱手里的灯就熄灭。但是,汉景帝为什么把蜥蜴佩在身上,祖父为什么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这些事情布满黑夜。
私塾学堂用的是张府的房子,它建在张府西南角废弃的花园后面,在春夏季节,如果你在先生讲诗时走了神,会闻到奇异的火的香味。屋外是凌乱的花丛,它动一动,不是因为风吹而是有蜥蜴爬过。张应伦要做珠宝生意,有一天,青花拿几块青金石给祖父看,问他有没有珠宝要在店里卖。祖父说这是四品夫人朝冠座顶上衔的东西,不能当首饰卖钱,然后他带着她的儿子他叫张近松去河边砍芦苇。
青花到私塾里来找我。她站在窗外,那些凌乱的花摇动发出响声,下午的光线里她和母亲如此相似我正替沈谦挨尺子见到她突然感到温暖委屈,我哇哇哭了。青花踢开学堂的门,夺过连秀才的戒尺,用大腿折断它。
青雪也在私塾读书,他坐在暗处跟庄敬文玩蜘蛛。青花临走时,瞪了他一眼,他就沉下头他就更暗了。散课后,青雪和庄敬文将沈谦绑到廊桥旁的道观,让我用腰带抽他。道观是几间空房子,但不是没有人住,有时候会有道士或者强盗或者开小差的兵士或者私奔的男女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在墙上题诗并且小住。
我解下腰带,裤子掉下来。被绑的沈谦笑了,手背上爬着蜘蛛的庄敬文也笑了,很快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出了道观,对着河对面的树林喊叫。这样,镇上的人都知道我吃了几十年饭还没有长出阴毛。这件事对他们来说非常好笑以至于德兴茶馆为此热闹了很多天。
祖父罚青雪三天不吃饭。他被锁在临水的窗户被封死的房子里,谁也不能进入。两天后他被母亲放出来,他的脸比新刷的墙还要白,他并不急于吃饭,他跳进银溪他说他梦见河里有银子。他上岸时两手污泥,身体打着颤,淌下一个水洼。


我和青雪脱离私塾,在家读书。祖父对父亲说,连云没有子女所以打小孩不知轻重,我们的小孩我们自己教,你教青雪,我来教青风。
在结构昏暗的西屋书房,祖父教我用很多种办法写自己的名字:青,风,青风。我的肚子里有一条虫子。祖父说,青字从生、从丹,丹则井字之变;青指东方,年少之意;青姓第一人是青阳氏,他是黄帝之子。在我写字时祖父看书,书被卷成筒状,他只能看到雨水从屋檐挂下的几行字。我写下一百五十个青风,走到窗边,看院里的槐树被劈成两半仍然葱郁。我问祖父,槐树是不是被人用斧头劈开的?祖父摸我的头,我的头上还没有长出辫子。
青雪在天井里跟着父亲读书,主要读阮籍嵇康,天井里的泄水声让他产生尿尿的欲望。他用布鞋的尖部磨地上砖缝里的草,摆动脑袋:春兰被其东,沙棠殖其西,涓子宅其阳,玉醴涌其前,玄云荫其上,翔鸾集其巅,清露润其肤,惠风流其间。父亲很满意,就回屋躺在木榻上吸鸦片,出来时,天井里没有人了。
青雪又去私塾,躲在窗户下,学鸡犬之声。然后,他装出很着急的样子,对连秀才说,师母又去茶馆找小男人了,这次还带了几个花布包裹,看样子是要跟人走。连秀才总是不信,但总是戴起帽子奔到桥上去。
连秀才的女人很年轻,叫小曼,不知从哪里来。青雪骗走先生后,带着庄敬文、沈谦,出了镇子。他们埋伏在道观附近袭击路经的货郎,或者去侯家湾,用弹弓打鸽子、打鹌鹑、打树上的蜂窝,对着某扇红色窗户打听到尖叫就逃走。他们把村西的晾晒之物拿到村北去,又将村北之物埋在村南。他们把在田间午睡的一个佃农抬到河边,他被抬到河边,仍然睡得不知深浅,村民说,侯三险些被下午突然涨起的河水卷走。
有一件事让侯家湾每个人感到震惊,又觉得它不可能发生:三个男孩把牛犊牵到树林里,蒙住它的眼睛,把它杀掉,肢解,又像野蛮人那样烧了一堆火,把它烤熟、吃掉,然后把牛角和骨头卖给手艺人。
他们在乡野游荡,泥土里散发的动物粪便的气味使他们焦躁不安。他们看到荷塘上相叠的蜻蜓它们飞行时细长的尾巴也交在一起,看到枝叶间的两只螳螂一只吃掉另一只。青雪说,庄敬文不止一次问他和沈谦,女人尿尿的地方长什么样?他们把一个老妪摁在水沟里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
那时候,人们经常见到母亲提着篾吃盒走过廊桥,她的步子沉重,秋风吹散她的头发。祝村金塘也有人来告状,母亲让计汝拿了碎银和糖果向他们赔罪。她给摇城的伯父写信,请伯父把青雪关进县衙的牢里;伯父没有回音。之后不久,祖父做起昏暗冗长的梦,他躺在西屋楼下巨大怪诞的木床中央,几天几夜做同一个梦。


祖父在最后一天告诉我们他是青州人。
除了伯父(他叫青维源,青雪说这个名字隐藏了祖父的某个愿望,他不知从哪里得知在久远的黑夜里祖父走出船舱往陌生的水域撒尿时,不到两岁的伯父叫水生),谁也不知道青州是个什么地方,也没有人关心它。所以,当青月后来被一条船带去那个地方,母亲和我都惊出冷汗来。
青月失踪的那个春天很冷(心情不好的时候,天气很冷很冷,河里冰上有人走来走去走得太远了就会听到一匹布被撕开的声音),街上有冻死的麻雀;母亲一边咳嗽一边翻账本,账本变得很薄,发出冰冷的刀片削贝壳的响。我说我梦见青月,梦见她在一条船的船尾死去,她死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她的嘴唇暗淡无光像蛾子。
母亲并不相信我的梦,但她问那个男人是谁。我说梦里都是雾。母亲又咳嗽,对着窗外的清晨两个仆人在扫叶枯黄的树叶越扫越多好像它们是从天上落下的。她喊了一声计汝。计汝就丢下扫帚,上楼来。
计汝从青州回来,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但他听人说青月在去青州前到过摇城。青州和摇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地方。母亲给伯父写信。她把信撕碎。她和计汝去摇城。她不喜欢摇城她在去摇城的路上呕吐不止,她说摇城人是梦游者。
两年后(咸丰元年),我也去摇城,在看过刽子手行刑后我问青浙有没有见过青月,他说从未见过。他说青江见过。又说,你现在找不到青江。
青浙在摇城开一间药铺,叫草月堂。草月堂的廊道爬满草药,藤和花被月亮照着滴下水来,我在廊柱旁见到一个哑巴女孩,她有一张苍白的脸,她叫青秋。我叫你青秋。青秋现在我在叫你你听不见你的耳朵冰冷是凋蔽的月亮。
咸丰帝的兵马追杀太平军的混乱记忆里,我从摇城带着你和小玉回平望,马车摇晃,走走停停。后来驾车人不见了,他的马匹被人牵走。再后来,路也不见了。我们停在荒野,如同此时必须停下的叙述,大地之上那么多时间事物相互重复当意识到这种可怕的重复,我的记忆必须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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