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话的世界
据说我从小有说梦话的习惯。之所以说“据说”,是因为很长时间里我自己没有机会验证。众所周知,说梦话的人自己是没有感觉的,要别人告诉他他才知道,当然这告诉的真伪也就因之无从印证,但是可以和梦本身互为佐证,只要你还记得所做过的梦就行。
比方说一天早上同屋对我说:
“你昨天晚上发什么神经?一直在讲邮票是怎么造出来的,从砍木头造纸一直讲到拿到邮局去卖,讲了半夜多。”
于是我就想起来了,我曾经在梦里对一个乱浪费邮票的小孩子说:
“你不要这样,你知道一枚邮票造出去经过多么复杂的工序吗,要经过多少人的努力吗?先要把木头从森林里砍下来,砍成碎块,用机器打成木浆,然后用离心器分离出杂质,加药物漂白,制成邮票专用纸,然后制版、套色印刷、切割、打孔、打包发运,然后在各个邮局卖到消费者手里,而你还这样浪费……”
这个梦话说得简直让人毛骨悚然。难以想象一个梦话会如此有系统有条理有章法而且高度符合科学和技术原则。坦率地讲,如果让我在清醒的时候把邮票制售的工艺流程背写下来,未必能写成这样完整。在梦里人们可以做到许多平时做不到的事情,我曾经在梦里大段大段地用外语讲话,据听到的人说,其流利程度不下了欧美人士――流利到了听不懂意思的地步。
梦话是一个世界,一个与现实生活完全对应的世界。梦话绝不像某些影视作品里表现的那样含糊、那样充满鼻音的呜咽。说梦话的人声音洪亮态度坚决语气诚恳,他们从来不在字里行间隐藏深意秘而不宣。我曾经在梦里对一个人说:“我其实特烦你你知不知道,其实大家都特烦你,你别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在梦话的世界里你无需担心任何事情,在现实世界里你却必须为梦话世界里的事情而担心。因为你毕竟视后者重于前者,你害怕后者的存在会损害你在前者中的利益和地位,虽然前者可能并未给你带来什么快乐。但你还是拼命想抓住它,想得要命。所以汤姆·索亚要在睡前用绷带把自己的下巴捆起来,以免梦话会泄漏他目睹的秘密。而克格勃当年有一项训练特工的项目,内容就是利用梦话向敌人传递虚假情报。这种事情比最可怕的恶梦还更令人寒毛直竖。
我现在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梦话患者,每天晚上我用无数次声带的振动吐露心底深层最隐秘的真相。在梦里我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守门的武士沉睡了,锋利的长矛歪斜着抱在怀里,大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
我未来的妻子会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人,她可以像相信一张国库券那样相信我的人格――只要她愿意做一个尽责的梦话倾听者。当然在此之前我们必须首先相遇。同时还必须有那么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每天晚上,我们或许将在梦话中彼此呼唤对方的名字达874遍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