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经常坐着往来北京上海的火车,一次送自己的曾祖父回香港中国银行工作,看到七十年代末十分罕见的、比楼房还高的大飞机,老梦想何年何月自己能在白云间飞上一次。父亲说,只有非常重要的干部和外国人才能坐大飞机。没想到长大后,坐飞机飞得我看到机场就腿软。前几天准备去上海,本来计划像过去几年那么飞过去。一转念,北京上海的火车我已经多年没有坐了,于是决定坐一次火车,重温一下儿时旧梦。
北京站早已面目全非,软卧火车票的价格,差不多等于一个民工半个多月的工资。软卧的干净舒适,让我感叹上世纪七十、八十年代挤硬座的可怕。火车启动后,过去慢车开动时所特有的“哥哒哥哒”的节奏声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车轮与铁轨快得无法听清的滚雷般的碰撞。时速超过120公里时,隐隐感到车身似乎都要飞起来了,一如当代中国的迅速发展,快得让人赏心悦目,同时又感到心惊肉跳。
一觉醒来,上海快到了。窗外清晨阳光中的南国平原,依然风光旖旎。两年多没回上海了。过去回上海探亲,都是匆匆而过。这次借光没有工作压力,可以好好看看走走。早晨的宁静没持续多久,我就被下车潮水般的人流给卷起,被孤零零扔在了改建了多次的、非常陌生的上海新客站外。回到了这座自己从小长大的传奇都市,顿时我居然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上海何时已变得如此陌生。
好不容易跳上一辆出租,司机不待看我一眼,表情漠然地飞速开着车。上海比上次来时又增加了很多的高楼。浦西的绿地似乎都消失了,高架桥加上拥挤的摩天楼群,看得我气都有点透不过来。驶过不断的高楼丛林,渐渐来到了静安区,开始看到一些儿时的回忆。当年的中苏友好大厦,如今叫上海展览馆,依然宏伟壮观。南京西路到了,原来的平安大戏院消失了,成了欧洲品牌店ZARA的根据地。南京西路和陕西北路的交界,景德镇瓷器店不知哪里去了了,儿时我常常像逛博物馆一般到这家店中看各种各类精美的瓷器人物造像。过去一点,蓝棠皮鞋店倒还健在。蓝棠店的边上是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弄堂口,那里就是我和祖父母共同住了十五年的花园公寓。一转眼,祖父离开我快十年了,祖母因为无法照顾自己,便搬离了花园公寓,和我姑妈住在了一起。原来的公寓如今租给了外国人。出租车驶过了那个熟悉的弄堂口,我还不由自主地回头多看了几眼。
到了姑妈家,看到年迈的祖母,我叫了声“娘娘”,娘娘一愣,随之像孩子般笑了起来。我上前抱住娘娘,亲了几下。娘娘说:“我的孙子来啦,娘娘真高兴”。娘娘也没有太多改变,就是记忆力又差了些。每过一会儿看到我,便惊讶地说:“你啥时候来上海的?我怎么不晓得?”。姑妈姑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六十多岁了,依然活跃非常,社交活动频繁。姑妈说:“赶快吃点早饭休息一下,中午我们有节目,到上海最大的绿色食品基地吃新鲜素菜。告诉你,我现在在搞老上海的口述历史……”。
放下了旅行包,我在一间小屋的大床上躺下。姑妈和娘娘从花园公寓搬到这里没有多久,小房间里不少纸箱还没有打开。纸箱子后,是一座陈旧的屏风。记得那是动乱年代结束后归还给我们的炒家物品。这座屏风刚来时,上面打猎场景的玉雕和贝雕的人物动物像早被破坏大半。祖父心痛之极,于是到小店中买了很多不同颜色的橡皮泥,耐心地用橡皮泥补好了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人像和动物。远远看去,不仔细还真看不出是玉雕贝雕与橡皮泥的组合。修补完后,祖父便把屏风放在了花园公寓家的客厅。呆呆地看着这座屏风,我睡意全无,回想着过去祖父忙碌地修补屏风的样子。
花园公寓原来很多不起眼的小东西,姑妈都小心翼翼地保留了下来。在她凌乱的书架上,无意中竟然发现一个黄铜的小闹钟。闹钟早就不能工作,玻璃罩子也没了。两根一长一短的指针永久地指在六点五十分。这个小闹钟是我在上海上学时的伙伴,每天就是它把我闹醒,记得这个闹钟的铃声并不刺耳,也不很响亮,但总能恰到好处地把我叫醒,每次醒来后,我看也不看就用手拍一下闹钟顶上的小按钮,按下去后大约15分钟后,小闹钟又开始叫唤起来,于是我才懒洋洋地爬出被窝。真没有想到,这个闹钟居然还在。如今这个闹钟看着真小,只有闪亮的黄铜色依旧不改。
姑妈把花园公寓家中所有的家具都搬来。客厅的古董橱是祖父当年在旧货市场买来的,有四扇门,每个门上都有一对飞舞的仙鹤,或与松柏或与彩云相伴,均为贝雕,设计简单但淡雅别致。古董橱上层的两扇门内,曾经是我的小书柜,过去这里面放了不少书。有祖母最喜欢的英文版小说“乱世佳人”,有她当年教我英语的香港小学课本、新概念英语等。当初我买了不少英文经典小说以及美国的读者文摘,还有收藏了当时流行的中文杂志如“世界之窗”、“读者文摘”(即现在的“读者”)。最难忘的是那套对我一生产生巨大影响的、俞平伯校点的八十回红楼梦,以及中国上古神话、醒世恒言、封神演义、三侠五义、唐传奇、说岳全传、杨家将等中国古典小说及戏剧故事等。
当年我最高兴的时刻,便是做完作业后,迫不及待地坐在这个古董橱边、窗台下的沙发椅上,挑一本小说细细阅读。而祖母总是不失时机地走过来,拿出英文课本,要给我另外授课。于是我和祖母便开始一场你来我往的协商。祖母总是那句抱怨我的话,“教侬读英文还要我求侬”。而我总是慢慢吞吞地挪动自己脚跟,极不情愿地“挪”向那个放着英文课本的红木圆桌,让祖母给我上英语课。
如今那套精致的红木圆桌和四个红木圆凳就放在新房子的客厅中央,圓桌和圆凳边上的镂空花样丝毫未改。红木圆桌四条腿下面,还有一个和圓台面平行的镂空脚踏台面。小时后只要坐在圆桌边,祖母总提醒我,脚不要放在那个镂空台面上。而如今姑妈的蝴蝶狗Bobby看上了这个镂空的脚踏台面,特别是夏天,镂空台面自然是上下通风很凉爽,胖乎乎的Bobby
总是睡在上面,如今成了它的宝座。姑妈和我父亲小时候曾养过一只白色纯种狗叫Bobby,家中至今还保留着年幼的父亲和白长毛狗Bobby在老宅大草坪上的一张照片。后来小狗死了,姑妈和父亲很伤心。几年前当这只蝴蝶狗来到姑妈家中,姑妈毫不犹豫地给它起名叫Bobby。
祖母卧室里的格局,和花园公寓家中原来的布置差不多。大床边上,是原来那套三开门、中间带着穿衣镜的高大衣橱。这面穿衣镜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的,小时候每次穿完衣服,祖母会叫我到镜子前看看穿得好不好,领子袖子裤脚有没有拉好。原来古董橱边的那两个沙发椅现在放在了祖母卧室的窗户边。姑妈尽量布置得让这里和花园公寓的家很相似,让祖母可以习惯新环境。
姑妈把祖父另外一个玻璃门古董橱放在客厅的另一边,里面有祖父当年收藏的一些瓷碗、玉雕等,当中还有一张祖父八十岁的照片。看着这些旧物和照片,感到时间正渐渐倒流,儿时在上海十几年的生活片段,不断地在眼前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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