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钟声敲过，2006年过去了。十七年前的一个元旦之后，开始了我申请出国的万里长征。记得那天是个下午，父亲和我坐在大学宿舍中，望着桌子上的退学申请，两人默然无语。
1988年考上大学后，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人生的方向盘落入自己的手中，有了成人的感觉，摆脱了上海户口近十年的噩梦，摆脱了上海亲友要我出国留学的压力，摆脱了乡下农村的身份，就读了自己最喜欢的英语文学专业，平生我终于可以长长舒了口气。
虽然这不是重点大学，但走进学校的一刻，还是禁不住感到兴奋。报道之后，学校通知我们新生住学生公寓。公寓其实就是把原来的八人宿舍变成了六人，每个人多一个铁皮柜。环境很简陋，不过比八人宿舍好多了。新来乍到，宿舍内其他同学明显看上去比我老练成熟得多。当时心里有些忐忑不安，首先是自己的一口上海普通话，过去的经历告诉我北方人对上海人非常不友好的。没有想到经过两个月的相处，大家成了终生的好兄弟，至今往来不断。
由于家庭熏陶，我在英语语言、口语、听力、西方文学、中文、写作等各方面表现超群。和一般成绩好的学生不同的是，除了学习，我在体育、文艺表演、组织活动、舞会、歌咏比赛、英语角、以及与外教交流等方面显示出极强的能力和天赋，名副其实地成为了本系的明星学生。从高年级的学生和研究生，到下一年级刚来的新生，包括所有的老师，即便没见过我本人的，居然都知道我的名字。第一年校园的生活，可以说是春风得意。
从小我知道老祖宗写过一句名言叫“否极泰来”，生活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小时候从塞北乡下到上海念小学、初中和高中，就经历了几次从优秀生、差等生、中等生的来回折腾，这些经历让我从小就意识到，世界上的一切好坏都变化无常。好的、高兴的时候，往往就要准备坏的、不高兴的到来。处在大学一年级的顺境中，每当想到这一切来得太容易、太顺利之时，心里禁不住暗暗嘀咕，第六感告诉我，这梦一般的成功不可能长久。人的第六感往往是很准，我的第六感也是如此。
之后发生的一切，让我更深刻地体会了另一句名言“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当初的明星学生，后来成了的反面教材。除了自己宿舍中的几个铁杆兄弟外，过去表示友好、羡慕、尊敬我的那些同学，如今都唯恐躲我不及。对于学校复杂的人际关系、人与人之间的政治游戏，我明白自己的天性与之格格不入，更没有这个能力去应对。如果继续呆在这个环境中，未来的前景将非常暗淡。此时，我想到了自己一直强烈反对的半工半读自费留学的这条路。在当年那个闭塞的社会，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元旦刚过，如今已经大二的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宿舍内的大桌子边。一年多前可怕的高考似乎还像昨天发生的事情，没有想到今天我就要放弃这辛苦得来的一切。望着窗外校园内来来往往的大学生们，突然感到他们与我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坐在一边的父亲跟我说：“你可想好了？这次退学后，虽然能保留学籍一年，但你知道，一旦离开这里，你就再也无法进入任何一所中国的大学了”。
父亲说的是当时国家对在校大学生出国留学的政策。当时国内大学生如果要办理出国，必须在大学四年级之前办理退学，并且要上交2500元一年的赔偿费（在80年代末是相当大的一笔数字）。退学后可以保留学籍一年，如果一年之内不能出国，可以回校继续念书。那时候大学生们为了保险起见，都是先偷偷考了托福和GRE，然后申请了国外学校并拿到入学通知书后，才办理退学和护照。这样能利用保留学籍一年的时间来办理签证。赴美留学签证率相当低（不到5%），一旦签证被拒，一般等六个月可再申请。因此保留学籍期间能有两次申请签证的机会，如果两次拒签，出国希望就非常渺茫，申请人还可以回到原来大学继续学习。这是最稳妥办理出国的程序，申请出国和保留学籍两不误。
而我却走了一条置之死地的路，在连托福考试都没有复习的情况之下，我首先选择办理退学。退学之后，加上托福复习、考试和申请学校所需要的时间，等拿到入学通知，预计一年保留学籍也早就成为历史，如果出国不成，将没有机会恢复学籍。
短短两年内，从离开上海到北方高考，到如今决定出国，我居然做了两次这样改变自己命运的重大决定。之前家里人为了这个出国方案争论不休，越说越没个主意。后来我决定，先办退学，专著办理出国，不考虑保留学籍的事情，不要再首鼠两端。
我的想法一提出来，所有人都认为我太不懂事，这样做等于放弃了在国内读大学的机会，一旦出国不成，岂不成了蓝领。那会儿只有祖母赞同我的观点。听到我愿意半工半读留学的决定，祖母非常高兴，没想到过去强烈反对自费留学的我，居然下了如此大的决心。于是祖母出面说：“中国大学质量如何，你们清楚，有啥可读的？现在国内对出国留学控制很紧，再等，天知道会有啥新政策出台，时间不等人，要出国就一心一意地出去，别去考虑其他”。于是大家按照我那没有回头路的方案，开始办理申请出国事宜。
“想好了！”我对父亲说，“我去把退学申请书交到外语系教导处”。就这样，和很多80年代出国的中国人一样，怀着无奈和对自己生活现实的不满，我走上了申请自费留学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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