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黾园到黾学:我认识的王学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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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3年10月8日当天及以后,我注意到,在有些讣闻里,王先生被称为中国当代国学大家、艺术大师。这是我首先要替王先生说点意见的地方。如果和当下那些在台面上的所谓大师(有些是册封,有些是人封,有些是自封)相比(抱歉,这本来是不可比的),王先生的大师地位是当之无愧的。但这些所谓大师虽能沉渣泛起,终会泥沙俱下,是不可能成为历史坐标系的。如果和王先生当年师承的徐悲鸿、黄宾虹等真正的大师相比,王先生终究是略逊一筹。然而我要指出的是,所逊之“筹”,并不是王先生自己的原因,而是这个时代特定体制对他的限制甚至钳制。例如,王先生早有或一直有脱离所在大学之意,但却始终未能越雷池一步。王先生走的无疑是大师之路,在这条路上,他踌躇满志—— “圣人踌躇以兴事”(庄子语),但也踌躇不定 “蹇淹留而踌躇”(宋玉语)。这种踌躇,是所有像王先生如此善良的人在这个时代难免的宿命。
2.
我结识王学仲先生,是因为一次采访。1988年2月,我在《天津青年报》作机动记者。出于对书法艺术的自然关注,了解到王先生以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的身份地位,在中国团结了一大批年轻人,倡导和探索现代书法的创作。遂以“现代书法与青年”为题,对王先生进行了专访。文章发表在1988年2月20日的《天津青年报》上。在这篇专访的最后,王先生说道:“对于现代书法,我是半路出家。具体说是我预见到或者说使我意识到它的存在而后才这样做的。而如果不说不做,就是一个书画家的失职。现代书画是要出现的,要成熟的。”然而,在中国,现代书画出现过,却远没有成熟。我觉得,现代书画仿佛就像摇滚一样,被官僚体制和主流媒体所屏蔽。所不同的是,中国摇滚还有崔健这样的代表人物存在,而今却没有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书画家。这一点,也是我为王学仲先生感到遗憾甚至遗恨的。
3.
自那次采访之后,我和王先生的联系多了起来。1989年初,我开始同时编辑《天津日报》的“星期专页”和《天津青年报》的“周末沙龙”两个版。王先生第一次表达“世界艺术思潮东移”重要思想的文章,就发表在《天津日报》的“星期专页”上。以东方人的美学思想和哲学道理贯彻到文人画创作中,是王先生长期的探索和追求。我当时建议王先生把这类创作整理出来,在《天津日报》副刊开辟专栏,一画一文,形成系列。王先生欣然同意,专栏就命名为“我说我画”,陆续在报上发表,持续了将近半年的时间。
我认为,这个系列创作是王先生非常重要的作品,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人画,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书画,几乎每幅画中都蕴含了深刻的人文关怀。例如,在“释《抱瓮灌园》图”一文中,王先生写道,那时人们已完全掌握了机器灌园的道理,但菜农预言了‘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以及几千年后人类所深感忧虑的问题。20多年后的今天,我在雾霾中写下这样的句子,依稀感到,这不也是王先生为中国所做的预言吗?
4.
1989年以后,由于全世界都知道的原因,我的生活和职业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王先生。今年的早些时候,当时和王先生过从甚密的我的两个同事约我一起去看望王先生,我因事耽搁,而他们不愿拖延,径去了。据说,与王先生相谈甚欢。临别,应他们的请求,还用硬笔为他们书写了赠言。为霸气者写“上善若水”,为机灵者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时,王先生已行动不便,然其思敏捷,其心深邃,其性旷远,令人唏嘘。遗憾的是,我竟然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和王先生切磋斟酌了。
但我也有收获。同事在带回的王先生的《黾园书简》(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2004年)中有意外发现。王先生于1989年8月24日致青岛四方汽车修理厂工程师何宝真的信里,特意向他提到我,还作了“极有作为”的评价。我知道,王先生之所以保留这封信、这句话,是对我的一种挂念和安慰。
5.
倘若我有机会和王先生讨论问题,我们会讨论什么呢?我想最有可能的是谈“黾学”。据报道,上世纪90年代,王先生创立了“黾学学派”。当时,我正在全力以赴创办天津第一份休闲类周报,未及关注。“黾学”,依王先生的解释,可以概括为:一画、二合、三怪、四我、五象、六学、七艺。
具体是,“一画”就是文人画。文人画要以诗书画印为基础,倡导野逸美,表现其古朴自然、野趣雅谑的美学价值和人文精神。“二合”是指意象合一。书法意象非常重要。书法是笔墨艺术,它不仅仅是一种线条的艺术,重要的是它渗透着书家哲性的思想。“三怪”一词源出徐悲鸿先生。先生称王先生的诗书画“三怪”。黾学的美学基础是诗书画三位一体。“四我”是黾学的精神支柱。王先生提出“三自一超”主张,即:发现自我,认识自我,轶出自我,超越时代。作为一个书家或画家,不应该停留在对自我的表现上,必须把“小我”与“超越时代”的“大我”联系在一起,与国家、时代、民族联系在一起。“五象”即表象、意象、气象、空象、色象。“五象”把佛、道、儒三家的哲学观融合为一体。“六学”包括文学、美学、文艺学、宗教学(经学)、哲学、历史学等。六学的理论基础是国学。“七艺”即绘画、书法、诗词、治印、雕塑、散文、小说等。
“黾学”并非如人所谓是一个学术体系,它是一个另类的、有独特价值的架构。它既整合了王先生个人的资源,又融合了传统文化的渊源,既能博大精深,又可循序渐进,为中国新一代文人提供了一个艺与学的修行模式。当然,它有值得探讨的地方。例如,“七艺”中的“小说”,我以为这是通俗的别艺,应不在此系,而应由一个重要的艺能——“论”所替代。如此,“七艺”为诗、书、画、印、雕、文、论。虽已不能与王先生谏一言,却可以黾学践七行,并以此告慰王先生。
25年前,王学仲艺术研究所在天津大学落成时,我写了一篇随笔,标题是“从黾园到黾园”。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从家乡的地窖到北平的水榭,从日本的客居到天大的艺研所,这都是王先生的“黾园”,也是一个艺术家艰辛。诚实、善良的道路。其后,就在我疏离王先生的20多年里,王先生又把自己的道路延伸了、提升了。这种更为艰辛的延伸和提升,如果仍用一个标题来表现,那就是“从黾园到黾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