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时——悼张中行
张中行逝世。
他没有什么遗憾,我们似乎也没有。没有遗憾,也不应该有遗忘。我自然地想起,1997年夏天,我对 张先生的一次采访——
北京西郊。一座不旧也不新,不豪华也不寒酸的楼房。
小雨。我们摩搓着鞋底,敲门。担心着也想象着房间里的地面。
门开了。屋里的地面与楼道里的地面并无二致。一双几近绝迹的塑料凉鞋改制的托鞋,大概是我们在据说是酷爱文物的张中行先生家中看到的第一件古董。
张中行先生是一个非常雅致的老人。操着细腻的京腔,主旋律却是“二胡”——胡思乱想,胡说八道。这是当年蔡元培在北大培养的风气。张先生出身北大,自然深得传统。近年,张中行的名字和他的书风行海内外。被称为当代“世说新语”的《负暄琐话》之后,有《续话》还有《三话》。《顺生论》出版,立即被日本汉学泰斗波多野太郎誉为近代“社会论语”。尔后,更是各类文集迭出。
有些东西的流行,道理很简单。张中行的这股老旋风,却没有明显的理由,或许,还是那个古董效应?
于是,请教张先生。
张先生对此的说法是:“瞎哄。”
“当年,”张中行说,“玩的东西都要钱,没有钱,所以读点书。念书,一是因为有兴趣,个性使然,另一个也是沾了穷的光。”
书念多了,就想说道说道,尤其觉得人生哲学值得研究。于是从生到死,从中文到西文的逐渐琢磨。五十年代写了一些,在文革时烧了。文革后期干校毕业,但不准回城。无事可做,遂重操旧业,《顺生论》就是当时拾粪之余的收获。
《顺生论》并不是张先生近年来出版的第一本书。第一本书是《负暄琐话》。书稿先是给了花城出版社,遭到退稿。张中行的一个朋友的学生主持黑龙江出版社,朋友劝他赔钱也印。结果印出来不但没陪反而赚了。《续话》的出版就不困难了。《三话》出版就有点为难了——因为大家都抢,不知给谁好。除了出版社,还有盗印,据说盗版就印了好几万。
张中行说:“中国人多,十万人买一本,你的书就没问题。”但问题是,也许只有十万人读张中行的书,不知幸也不幸。
张中行对自己的书有自己的评价。他说:“不是想什么都说,不便说的不说,但说的都是自己想的,自己相信的。没有看人家脸色,人家喜欢什么就说什么。只说自己的良心话,不骗人。”
对于现在的成就,有人称赞张中行努力。老伴也看着他累,劝他,够吃够喝就算了。“其实,”张中行说,“我这是消遣,多少年的生活习惯,不是拼着要什么事业,赚多少稿费。拿起笔来心里踏实,舒服。没有高远的理想,要什么成就。”张中行的许多文章许多书,除了《顺生论》有个题纲,其余都是偶然,并没有计划。
这也许就是古人所谓的淡泊明志吧。
淡泊也确是张中行的一个特色。除了那双塑料鞋,家里古董型的物件尚可数出。像藤椅,八仙桌,文案,挂钟等等,当然都不一定有文物价值。此外,不但少见真正意义上的古董,连藏书也很简约,似乎没有一本多余。
张先生对物质方面的要求只有两个字:吃饱。对现在有些人发财了,大款了,但有些地方却发不出工资,有些地方未能脱贫,表示关注。对社会上金钱至上,享乐至上的现象,表示担心。对有些人说中国儒家过时了,表示不满。
说到此,张先生第一次略显激动。他说:“有过时的东西,但有些东西却永远不会过时。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者爱人之类的观念,只要有人类就不会过时,一万年都不会过时。”
张中行先生早年与著名作家杨沫女士的一段姻缘,外间颇有传闻,其中亦有张先生后来成为小说《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泽原型的揣测。我们问及,张先生显然不愿多说什么,只简单说,我们的思想分歧很大。我是念的书比她多,看法不一样,云云。在女儿的牵合下,他们有时也还见面。杨沫辞世时,张先生也终于没去。
交谈甚欢,不知时间。忽然,墙上的挂钟敲响,声音浑厚悦耳。那是一只德国钟,20年代出厂。1940年,张中行的一位朋友过年过不去,要换钱,张先生遂买过来。一直走得很好,从来没有毛病。张先生说:“古董了,越来越少了。”
都说张中行好古董,而且眼力颇高,但张先生对古董也跟对文章一样,并不刻意追求。写文章说真话,做好事才买古董。
依依惜别。回到雨中,我们很自然地想到,古董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经过风雨侵蚀,岁月筛选,历久弥新。尽管越来越少,却永远不会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