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上的病痛来临的时候,会让人格外的无助,想念并需要一个归属,譬如会让在北京独自闯荡的大男人突然地想起远在家乡的妈妈,哪怕他只是一场重感冒。
那我要怎么办?而我已经麻木了。
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整晚的右上腹的疼痛,吃止痛药,一边忍受,一边祈祷药效的发挥,在天快亮时才精疲力尽的睡去。今天下午一点,我又一次在空虚和不真实中醒来,因为这具身体仿佛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决定要写一写我的病痛。因为痛,昨晚第一次我大声哭泣。
一个人胃疼可以吃胃药,牙疼可以去拔掉,皮肉筋骨的疼痛也有相应的红花油或伤湿止痛膏。他们疼痛但却有掌握权,因为他们知道痛的原因,知道怎么去正确结束这一次的疼痛和避免下一次的疼痛。
但我却不同,我不知道我痛的原因,医院每次检查的结果都表示提供不了合理的解释。于是我只能吃止痛药。在每次等待疼痛离去的漫长的时间里,我总是很愤怒。痛我认了,但拜托给我一个理由先!这句经典的台词在这里一点也不好笑,因为我每次都真的想在疼痛难忍的当时,求人手起刀落,剖开自己的身体,看看到底是我哪里做错了,对不起了我的哪些器官,它们要这样的折磨我!
以前的时候,一年中大约只疼两三次,自从来了美国,它开始变得频繁和剧烈起来。
于是,我拿自己做试验。我纪录我每次疼痛当天作过的事情:吃辛辣的食物,吃油腻的食物,吃寒性的食物,空腹吃冰凉的冷饮,以及早上起来一天不吃东西,等等。所以,我经常试着一天不吃东西,或者大量吃那些食物,哪怕这样过激的行为会引来更加暴虐的疼痛,我只希望找出某个特定的行为是这痛苦的凶手。试验没有任何定论性的结果,但我却发现另一个我以前不曾注意的可怕的规律:自从我去年暑假从国内回来后,头三个月中,疼了3次,每次间隔大约30天。当我回忆并确证以往也这样有规律地疼以后,每当日子快接近一个月的时候,我就开始心惊胆战,知道自己无论吃什么,不吃什么,做什么,不做什么,都逃不过那一劫,就仿佛连城诀里的丁典每到月圆之夜都要被拖出去毒打一顿一样。
同样让人害怕的是,这是我早就知道的,我的疼痛就像一头夜兽,总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幽幽地开始挠你的内脏,在凌晨2、3点的时候到达最残忍的顶峰,天快亮了,才慢慢退去。白天你没有一点事,但到了晚上,它会又光临。这样差不多要3、4个晚上,这一次的痛才算结束了。
所以我不能怎么办,也不能打电话跟爸爸妈妈讲,我已经痛到无所谓了。
昨晚,8点多天黑了,我隐隐感觉不对。我按着右上腹,忍着痛把饭吃完,就像平时一样。然后换上睡衣,抱着笔记本上床躺着,呵,这也就是我能做的准备了。玮见多了也习惯了,照例灌了一个热水袋。
我捂着热水袋,打开笔记本,我也不知道去哪个网站好,因为这个网络里好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让我忘记疼痛。想起来前两天下载的余华的《兄弟》还没有看。
记得大学里,看余华的活着,我坐在宿舍里的桌子边,大家都在,我顾不了那么多,忍不住抽泣起来,最后合上书,我闭着眼睛,按着胸口,狠狠地大哭了一顿,发誓再也不要看这本书,因为它把我的心都给掏碎了。
前两天,听到刘韧和余华的谈话录音,这个和我有着共同乡音的男人说话的样子让我感到无比的亲切,虽然他老人家一口一个他妈的,而且流利,并不结巴。
疼痛并不尖锐,不是那种刀刃割进皮肤的痛法,是一种大面积的钝的痛,譬如一个石块在刮你的伤口。也许,这样的情况下,我不应该看余华的小说。
看到给宋凡平送葬的时候我已经默默哭了很多次了,我也以为这种从此天人相隔,永失挚爱的瞬间就应该是上半部的高潮了,结果我错了。
“漫长的岁月无声无息地走过了我们刘镇,一晃七年过去了。在我们刘镇,丧夫的女人一个月不能洗头发,最长的半年不洗。李兰自从宋凡平死后,再也没有洗过头发。没有人知道李兰对宋凡平的感情有多深,那是比海洋还要深厚的爱。李兰七年没有洗头发,还经常往头发上抹头油,她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又黑又亮,梳理的整整齐齐,然后昂首走上大街。
李兰的嘴角始终挂着骄傲的微笑,虽然和宋凡平只有短短的一年零两个月的夫妻生活,可是在李兰的内心深处比一生还要漫长。”
李兰临死前,对两个儿子说:
“刚才听到你们爸爸在叫我。”
李兰甜蜜地笑了笑,让宋钢把床下的一只木箱子拉出来,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李光头和宋钢打开后,一包是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一块手帕包着那三双古人用的筷子,还有就是三张全家福的照片。她说两张照片是给李光头和宋钢的,要他们一定要好好保存,她说李光头和宋钢以后都要取妻成家,所以给他们每人一张照片,还有一张照片她要带到阴间去给宋凡平看看,她说:
“他还没来得及看照片呢。”
古人用的筷子她也要带走,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她也要,她说:“等我躺到棺材里,你们就把这些血土撒在我身上。。。。。。”
说着要两个儿子扶她一下,帮助她把手伸进了泥土。七年过去了,这些染血的泥土已经完全黑了,她的手在泥土里摸索着,她说:
“里面很暖和。”
李兰甜蜜地笑了笑,她说:“我马上要见到你们爸爸了,我很高兴,七年了,他等我七年,我有很多故事要讲给他听,很多宋钢的故事,很多李光头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啊。”
看到这里,上半部结束,对于我,这才是温柔而又尖锐的高潮。正是凌晨2点,我的身体里的疼痛也突然变得尖锐起来,让我一时间无法忍受。我感到我的心被什么一下一下地戳着,五脏六腑全被揪错了位置,右上腹的痛苦蔓延到整个胸腔,整个背部。以前我也会痛得哭,但都是默默的流泪;以前我也会下意识的蜷起身子护住腹部以减轻痛苦,而现在我任身体由它自己的姿势,不招架的姿势,任由痛的感觉袭击。我开始忍不住放声大哭,仿佛永失挚爱的那个人是我,仿佛只能把手伸进宋凡平的染血的泥土里而再也不能抚摸他的双手面颊的那个人是我。我不知道以前为什么要沉默着忍受身体和心里的痛楚,我突然觉得只有大声哭出声音才是唯一的出路。
玮有点吓着了,他问我这样大声哭到底是因为身体的痛,还是因为看了小说。我说我不知道,就是很痛很痛。全身都痛得出了汗,眼泪胡乱的流湿了枕巾。夜那样无边的黑暗,天空也不高远,田野也不广阔。在这异乡的我那些念想的人们不知道所在的地方,我大声地哭泣。
玮一直没有合眼地给我轻拍我的背部,这是最好的减轻疼痛的办法。他的爱好是足球,叫我跟他一起看世界杯最好的100个进球,也许他想这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于是我想我不能再哭了,要不然我会感到愧疚。我傻傻地问他,是不是要是我一直这样病着,你就不喜欢我了?
突然发现,去年回国的两个半月中却没有痛过,这是规律中的意外。也许,我忘了再记录一样事情,那就是我每次疼痛前两三天的心情。要有人再问我得的是什么病,也许我可以叫它 American Pain。
我知道,今天晚上,下个月,下下个月,疼痛还会如期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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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这个世界上,你在病痛时想要躺在他怀里的人?
谁又是这个世界上,你在病痛时能够拥你入眠的人?
亲爱的你,
和亲爱的你。
纵然我们有一天终要分离,
我会伤心如今晚大声哭泣,
我也会觉得甜蜜,
因为
我们曾经在一起,
我们永远在一起。
(2005-1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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