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一位朋友的委托,我把一只08年奥运的藏羚羊吉祥物用塑料袋封好,再取一块岩石压住,放置在索南达杰的墓碑基座上。瑟瑟寒风里,我向这位保护藏羚羊的烈士鞠了三个躬。当我抬起头时,纪念碑右侧高大的藏羚羊群雕,以及更远处标有昆仑山口3800米海拔的石碑,在云层里射出的几道阳光的照耀下,披上了一层黄金的光芒,刺目而辉煌。
索南达杰是电影《可可西里》里那位巡山队长的原型。尽管当地的巡山队员常常用笑来表示对电影情节真实性的质疑,但影片内外两位巡山队长的结局却是异常真实而一致的——他们都死在了盗猎者的枪下,死在了保护藏羚羊的途中。
同样真实和一致的,还有巡山队的艰辛和危险。
29岁的罗延海是可可西里保护区管理局为数不多的汉族警官之一。这位从小在藏区长大的小伙子,凭借着一口流利的藏语和与藏族兄弟水乳交融的友情,迅速成长为可可西里森林公安分局的副局长。
在前往可可西里保护站的途中,罗延海一边兴奋地用对讲机与前车的同伴开着玩笑,一边回答着我的提问。他说,一年之中,管理局平均每个月有一次集中的巡山行动,每次巡山为十到十五天,两三台车,十个人左右,配备冲锋枪和狙击枪。雨季,可可西里腹地泥泞不堪,连越野车都开不进去。这个季节,藏羚羊、巡山队、盗猎者都相安无事。但一过雨季,特别是每年六月藏羚羊迁徙和产羔的季节,巡山队就忙起来了。
巡山队员们介绍,真正的艰辛和危险并非来自盗猎者的武装对抗,虽然他们手中也握着小口径步枪。来自寒冷的气候、车辆趴窝的风险、盗猎者的逃跑、迷路、疾病,甚至狼群和棕熊,都有可能对巡山队构成致命的威胁。
如果抓捕到盗猎者,那就意味着,行程中巡山队每天24小时中必须保持至少有一个人是清醒的——一分一秒的瞌睡都不许有。罗延海说,一次巡山途中,车辆坏了,不得不发掘一下盗猎者里维修车辆高手的潜力。也因为这样,那个盗猎者借机逃跑了。巡山队耗费了很长时间,在无人区里来往搜索,也没有找到。直到一个多月后,巡山队根据线索,在格尔木的一家旅馆里找到了那个逃跑者,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说到可可西里的荒漠狼,队员们更多的把它们看成一段有趣的经历。比如一只狼能坐在路中央,跟巡山车辆对峙半天。碰上一群狼,你又按喇叭又拿大灯晃,折腾半天,它们或许会懒散地分列两队让出一条路来。等到你半夜住进帐篷,刻意绑在车顶的唯一的几斤肉食,没准就成了狼们的战利品。而没有肉食的巡山经历是无法想象的,用队员们的话说,方便面吃多了,听到这个词都想吐。我想说明的是,方便面不仅是巡山这十几天的主食,而是保护站里终年的主食。天天吃,你试试?
不过,对于巡山队来讲,起码有一个大问题他们可以不用担心了。现在,他们有了卫星电话。虽然高昂的话费让这个东西在大多数时间里变成了一块石头,但真遇到彼此失去联络,它却能派上大用场。罗延海说,没有这个东西之前,每次巡山,大家只能约定一个严密的时间表,一旦失散,都必须按这个时间表走,到了集结时间,如果有人晚了,那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必须重新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
至少队员们是这么看的,那就是,随着近几年社会各界对可可西里藏羚羊的宣传和重视,这里的一切都在改善。
可可西里保护区有四个常设保护站,由东而西依次是:不冻河、索南达杰、五道梁、沱沱河,基本上分布在青藏公路沿线。22日傍晚,当我住进索南达杰保护站,看到一片红色的简易房,看到房间内整齐安置的上下床,看到公路上来往的货车,看到青藏铁路上进藏的最后一班客车驶过,我明白,这些都意味着藏羚羊命运的改变,也意味着保护藏羚羊的人的命运的改变。
索南达杰保护站有一间七八十平米的展览室。里面除了初期布置的藏羚羊头角、骸骨和令人发指的偷猎图片外,更多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民间组织以及参观者留下的旗帜、标语、不干胶贴和留言。如果说可可西里无人区并不是一个确切的说法,那么在由兵站、道班和保护站组成的“有人区”里,很显然,保护站已经变成了“人气”最旺的所在。22日傍晚,一位姓杨的女士正在和保护站的工作人员一一拥抱道别。她是这里的老志愿者了,每年都来,而拥抱,是可可西里表示最亲近的肢体语言。像杨女士这样的志愿者,每年都有很多。他们怀着对藏羚羊朴素的情感,甘愿来此吃苦,甘愿舍弃工作。我不知道,如果保护站有足够的接待能力,那么每年将会有多少人来到这里。
罗延海证实,今年以来,他们在巡山中还没有碰到盗猎者,惟一一个案子,是在保护区外破获了一个窝藏皮子的窝点。
声势浩大的保护宣传不仅唤起了社会各界的爱心,也震慑了盗猎者。绝大多数盗猎者都是来自青海东南部的农民,他们利用农闲季节,受一位老板雇佣,分别扮演着枪手、司机、割皮工、厨子等角色。巡山队员描述了当年盗猎的血腥场面——白天他们尾随羊群,到了晚上,大灯一开照定猎物,越野车就围着羊群一圈一圈地转,右门被卸下,副驾上的枪手不用瞄准,枪声响起……“那简直就是屠杀”,巡山队员现在说起依然面色沉郁。不过,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只要你杀了三只羊,就会判十年徒刑。而保护区的高密度巡山,和随时随地的设卡检查,又强化着打击盗猎行为的不遗余力。罗延海说,现在碰上藏羚羊迁徙越过青藏公路,只要保护人员挥手喊停,司机们就会非常配合地排队等候。他还畅想说,如果哪天咱们跟外国一样,有了直升机巡逻,那阵势,看谁还敢盗猎。其实,在许多人眼里,藏羚羊这种温顺的动物,已经成为可可西里最重要的组成一部分。在索南站对面,有一座青藏铁路上最长的清水河大桥,长度达11公里。为什么修这座桥呢?就是为了给藏羚羊的迁徙留下一条宽阔的通道。
今天,可可西里藏羚羊的种群数量,已经从最少时的2万多只,繁衍到5万多只。回到北京,很多人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看到羊了吗?这不成问题。我不但看到了藏羚羊,还到了藏原羚,看到了藏野驴……它们就在距离青藏公路和青藏铁路不到50米的距离内,悠闲地吃草。索南站的工作人员曾经为我展示了一副巨大的喷绘——在距离站址200多公里的卓乃湖畔,夕阳西下,2万多只藏羚羊聚集于此产羔繁衍,壮观的场面令人感动。
在索南站过夜的那晚,是我几次高原经历中反应最大的一次。虽然这里的海拔不过4700米,但我却踏踏实实地品尝了一回什么叫“头痛欲裂”——疼得我几乎没法合眼。23日一早起来,鼻子又干燥流血,坐在床沿,半天才站起来。30岁的赵站长走进房间,鼻子里同样塞着纸,我们相互一笑,他说:在这里值班时,他天天早上都这么塞着。
8点钟,是保护站给七只小藏羚羊喂奶的时间,它们都是在今年产羔期成为孤儿的。用义款买来的袋装鲜奶被工作人员灌进奶瓶,又在小羊们兴奋的叫嚷声中被吞入喉咙。
中午时分,离开索南站,当天我们要赶回格尔木。司机明白我们的心情,特意又往可可西里深处开了一段。还真没白去。在楚玛尔河大桥,一队藏羚羊正在涉水过河。工作人员说,这个场景连他们也很少见到。于是,大家安静地等待着——头羊过去了,大部队过去了,最后还剩一对母子,好象有点儿胆怯,不停地逡巡,似乎在选择过河的地点,终于,它们跳进了那条红色的河流,漂浮,然后是几个矫健的跳跃,它们成功了。远处的我们,爆发出一阵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