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中流:指上花
(2011-02-27 17: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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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上花
1
秋的太阳还热烈着,秋的虫子就在路边叫,起劲。
直了腰,倒拄着三齿的铁耙子,三条钢的类似军刺的“齿”,被泥土插蹭得锋利铮亮。铁耙子的一个齿上还穿着一粒小花生。这个景色突然吸引了我,我看了一眼,那亮的果然就不怀好意。
左手弹右手,轻轻地弹了弹我的小指甲。
小指甲上有泥土,有花生的香。花生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肥硕,带着泥土的清凉。咬开外壳子,淡粉色的花生米活生生地进了我嘴里。苦涩、甜润,日子的味道。收获花生这活儿我干了一两个小时了吧,时间过的可真快,快得我都腰酸背痛了。我望着周围、脚下,一片苍绿、苍黄,一堆堆我的劳动成果,心里开始茫然了,人生一世,草木果然一秋。
地头上。
地头上,一座小的不能再小的坟墓冷静又安详地坐落在那里,一直在看着我劳动。坟头上长满杂草,茂盛中还有几朵橘黄的小花朵,小指头大小,开在往年的草的尸体上。往年的草,早在一年前就风干了,看它们百无聊赖、毫无声息地躺在花的脚下,一阵风就可以把它们吹得无影无踪,不留一点痕迹,甚至都没人记得它们在去年也曾经茁壮、辉煌与牛皮哄哄过;草们甚至还嘲笑过蜜蜂、蝴蝶,以及汗流浃背的劳做的人。
虽然是“坟”,但没有恐惧的样子,尽管我还是有些敬畏。那毕竟是先人的栖息之地,地下埋着死人。这是本地的风俗之一,人死了,埋在自家地里,很小的一个小土包当做坟头。坟头的边上,很多人家还会种上倭瓜或者冬瓜。这些作物,秋天自然要丰收的。
我要到地头,到坟头的边上去歇歇了。
2
我是拖着两腿,拖拉着铁耙子过去的。
十几米的距离?或者更短。还有两步就到坟旁了。最不应该的,我扭头看了眼秋天的太阳。天呢,金黄、晕旋,我果然晕旋了。脚下被什么绊到了,拉住了,没等反应过来,我的整个身体,上百斤,就重重地砸下去,直接砸向冷静的坟头。坟里躺着的先人,我真的没见过。因为这不是我家的地,我只是帮忙,帮人家收获。仅此,仅此而已啊。
冬瓜!
一个很大的冬瓜,横卧在草里,青皮,蛇形的花纹。它吸收人的精华了吧,被滋养的肥头大耳。它面无表情,很冷漠地盯着我一瞬间扭曲的脸。
冬瓜果然没笑。
我是被隐藏在杂草间的大冬瓜算计了。我被老年的冬瓜算计了,因为这冬瓜不但长得大而结实,而且浑身上下还有“毛”,稀稀落落的白毛。精的尾巴都白了,说的是狐狸,也说人。这个冬瓜,果然用了一生的经验——日出日落、风吹雨打、人踩虫咬的经验教训了我的小指甲。
我的小指甲,被自己拖着的铁耙子上的一根钢齿穿透了。那一瞬间,痛得我面目狰狞、云山雾罩。血滴滴答答地,破开秋天还算温暖的阳光,滴落到匍匐着的冬瓜皮上。我看见那青绿色的皮上有了鲜红的印记,在秋阳里闪耀着光辉。在那植物看来,它这一生最光辉的日子也就是今天了,让人类刮目相看。让人刮目相看,是所有“生命”的理想。不然,就不会有“你等着”这威胁或者发誓的语言了。
你等着!
我说着,撕了衣服,紧紧地系住手腕,扎住伤口,我要找医生。
3
医生很小,是乡村的大学生。拿个证开个诊所,比拿个证生个孩子容易的多。诊所开在他家的炕头上。大学生,在中国已经普及了,有钱就上,上了就混,混完了依然是混混。我去的时候,这个小医生正坐在炕头上,跟一个小妖精似的小女子,在“小蜜蜂啊小蜜蜂,左飞飞啊右飞飞”地游戏着。他慌忙爬下炕头,问:“怎么了?”
“快点,伤着了。”我肯定我这话是喘出来的。
这是个小男医生,翘着个兰花小指头,给我打开包扎的时候,同惹事的“冬瓜”一样面无表情。可是,当他看到指甲翻开,露出惨白骨头的时候,他神色慌张地说:“我整不了。”
我说:“指甲还有救吗?”
他摇头。
我说:“给我处理啊。”
他后退两步,躲开滴答不停的血。很无辜地说:“我真整不了。”
我急了,急了就喊:“酒精、纱布、消炎药,和剪刀!”
他很快地递过来一把家用的剪子。我瞪起牛眼骂他:“你大爷的,你劁猪啊?医用的。”他很慌乱地又送上医生用的小剪刀来。我承认我浪费了他的消毒用酒精。因为,我把整瓶子酒精都倒在了我的小指头和剪刀上。我和颜悦色地请求他:“你抓住我胳膊,抬起我这个手,使点劲儿,行不?”
我是左撇子。
左撇子的优势,是左手用剪刀。我用我的左手把我右手小指头指甲根部连着的肉剪断了。又一股血,淫笑着冒出来。消炎药、纱布……啪啪啪。完了,我包扎完了。我冲小医生笑笑,我说:“谢谢啊。”又微笑着问,“我用了多长时间?”
他说:“不到5分钟。”
我说:“是啊,弄伤这个指头的时候,也就几秒种。从那时到现在,少说也有半个小时了。”
我的确用半个小时的时间,才处理好那个该死的冬瓜用一生时间作下的孽。时间是什么啊,事件?变化?永恒?作孽是几秒的事,辉煌是一生的事,这就是时间。
我说过“你等着”的话。
所以,我又回到地里去了。
4
地里,还是那个样子。
一阵风过来,又过去,风中弥漫着秋草的香,秋虫的叫。
我坐在阳光下的坟头边,身边有死去的人,有花生、铁耙子,还有粘着血的冬瓜,心情竟然异常地平静了。
我的小指头还直立在我的手上。
指头尖上缠着洁白的纱布,上面渗出了血,很像坟头这边还在盛开的小黄花,绿的叶儿,红的点儿,星星点点。这时,有片枯草的叶子在空中转了几转,落在我的小指头上了。我再次精心地弹了弹,那朵朵小花也就更加鲜艳了。更重要的是,夕阳下——的色彩,——的安静,——的象征,真的很可爱。
2010-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