枸杞树上的小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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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中流冬雪作品枸杞灯笼 |
1
本来,我是躺在枸杞树下的,树上挂着小灯笼,红红的,一串一丛的望着我。
那时候,人家的房子用土坯做成,而大片的枸杞树就长在房子的前面。枸杞树生命复制和扩张的速度完全超出小孩子的想象。因为它们的根能够钻到十几米外的屋子里去,并在屋子的墙角或者缝隙里伸出浓绿的叶子,疯长。
你想想,它既然都敢跑到人的屋子里去出生,可想在野外的生存能力了。
因此,一棵枸杞树栽下,用不了一两年,只要不出意外,它就会成一片枸杞林。更用不了三年的某一个春夏交替的时节,树的枝枝杈杈上就会坐满蓝色的小花,清清楚楚的香过后,树上便挂出无数的小灯笼来。它的果实的确像灯笼,有灯罩、灯头,和灯泡。
我“家”的园子里就有这样的植物,它来源于我的好奇和无知。
得承认,我离不开绿色。我记得不过是某个春天的某个星期日,偶尔上集市替主人置办什么物件的时候,看到了比较稀奇的枸杞树苗。小小的,带着刺,像枣树。我很想要,可是,没有自己的钱,钱里又没有这个预算。于是,就等着,等着人家挑来挑去后,一定会有扔掉的小苗。一直等到集散才回到家里,差不多也是天黑的时候。这肯定耽误不少其他的活儿,心里明明知道被打少不了了。
想想,就算被打也开心。
那天,我真就拣回来几棵比草粗不了多少的枸杞小苗苗。最后,连眼泪都没擦干,就顶着天边那亮亮的小星星,迫不及待地去把它们种在井的边上,然后开心地看啊看。
井是老井,很深,膀大腰圆的,一下雨,井口就漫出了水。因为这个,动物们死不少,大的如猪、如羊;小的如鸡、如狗。狗本来是会游泳的,可掉进去的时间长了,它无法自己跳跃出来,而井壁上又没有狗可站立的边角,到头还是一个死。
它们是误入井中而亡。我猜想,它们是不想死的,因为捞出它们的时候,它们的姿势很痛苦,很狰狞,没有一点血的颜色。
2
现在,正是暑假,是中午。
我经常在这个时间扯一块破席子,拿一本小书,躺在枸杞树丛下,睁眼就会看到一串串的枸杞籽,绿的、红的,大的、小的。从枸杞的果实开始红的那天,就摘着吃,一个、两个,直到一片一片的红。一片一片红的时候,就该收获了。小心着它的刺,把鲜红的、饱满的枸杞,一个一个地摘下来,晒干。
卖来的钱交给主人家。主人家的儿子,偶尔也和我一起做这件事。更多的时间,他是睡觉,他怕冷、怕热、怕枸杞的刺扎着。他还小呢,比我小几个月零六天或者七天的样子。
尽管,我对数字没什么非常具体的概念和体会,可他们却非常认真,甚至动用了算盘和纸笔来计算,我到底比人家大了多少的问题。
那是1984年9月14日,那天发生的事,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选择极端的方式。
我刚刚被长春地质学校录取,还没有去体检,因为没有路费。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那个时候,我的监护人为什么不给我一分钱,包括后来我上高中的伙食费都没有?而我当时又为什么不哭闹呢?我还没“成人”呢,我可以又哭又闹又打滚的啊。
更没想到的是10年后,我却因为30元,给人跪下了。
受我这一跪的,是我寒假暑假里居住了5年的那个村子的一个会计,姓孙,估计现在还没有死,还没怎么受罪呢。这已经是1993年的事了。这30元是我弟弟当兵体检的费用,按规定是村子里垫付,然后当地武装部出。因为我和弟弟是直接从部队到体检的县里,没有随队,自己去体检的。所以,这30元,是我先垫付上的。我想的是,我要在送走弟弟的这个问题上不拖欠人情的债务。也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我在花销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计划出我回程的费用——回北京。
弟弟走了。
几天后,我也要走了,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路费呢。
于是,我去找那个会计。那个会计知道这个事。我跟他说,后天,我一定得到北京,不然我会受处分!所以,今天,我得走,路费路费,他说:“你的户口没在我们村子,不能给你,等将来做帐的时候再说。”听到这话,我一下子就傻眼了,我认为我跟他的关系不错啊!
我跟他磨蹭了两个小时。
还是拒绝了!
最后,那一瞬间,我跪下了,我说:“大哥,求你了,就算不给我那个钱,你借我17元,行吗?”那时候,从通辽到北京去,是17元!
他更加坚决地拒绝了!
我转身而去,那一瞬间,我真的想杀人!
当时,我没有把这个事,告诉给别人,只是自己背上背包,当晚就走了,走着,走了整整11个小时,130里地!车站旁边有我的同学,我从他家里拿了路费,坐上最早的车,回到了北京。两三年前,弟弟来看我,我跟他说起了这个事,已经升职到了某部队司令部的弟弟,听了,沉默着。弟弟不抽烟,我抽烟,使劲地抽,几分钟内就抽得对面看不清楚人影了。
我的眼前,烟雾成了屏障,就像战场上的硝烟,我们都不想看到对方的脸。
弟弟突然说:“如果有战争,你还是回到部队里来吧!”
我重重地点头,这也是我跟好几个死党的约定!
看那,烟雾中,很像小灯笼的台灯若隐若现。它多像当年的枸杞啊,挂在枝子上,隐藏在绿色间,黄的,红的。
3
1984年9月14日的那天中午,我被主人家的儿子陷害了。
他突然在屋子里哭叫:“过点了,没叫我。”他要学习去,他们在屋子里睡中午觉。他哭之前,我真的忘记了这件事。他一哭,我很慌张地跑。结果,高大的男人从屋子里出来,正好把准备急忙跑进屋看时间的我堵在了门前。
他扑上来,扯起我的脖领子,很重的几嘴巴打过来了。我始终想,不能还手,这是我的长辈。他狠狠地骂:“你啥用没有,还活着干啥?”
他边骂边打,我实在——坚持不住了。
窗户前正好有一个新买来的镐头,我抓起来的时候,他愣一下,后退了两步。而我只是转身把新镐头放在墙上,然后一拳打下。镐头的柄,齐茬断了。我当时是想告诉他,我不是打不过你!可我这个举动激怒了他,下来更是激烈的打击,我的脸、我的嘴,我的鼻子,全都流出了血……他还在叫:“你有啥志气啊,你有志气,你就死去啊!”
死去啊!
下午两点,太阳偏西的颜色,恍恍惚惚。
至今,我还记得那个空气、那个场景。
接着,我连续的动作,一气呵成。1米半高的墙一跃而过;穿过枸杞树丛的时候,枸杞树上的的刺扯破我的衣服,扎进我的皮肤,它们仿佛想拉住我;而树上那些被我凝视了无数次的可爱的小灯笼,像凝结的血滴,一粒粒掉下来;可我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纵身跳下我曾经起早贪黑,用来给人家园子里蔬菜,给我栽种的枸杞树浇水的——那口深深的井……
我不知道,我激起了多高的水花。
我不知道,那水花是不是很像灿烂的礼花?
我真的不知道,那冰冷的水花,在九月金色的阳光下,是不是也像一串一串近似透明的小灯笼呢?
4
透心凉,是一种从心里往外冷的感觉。
多年以后,我终于知道了我是从哪天开始怕冷的了。
我直立着跳下去,(我想我以后再有这机会的时候,我一定头冲下地跳!)可我的双脚还没有踏到坚实的井底,就飘起来了。我没有沉没在水里,而是飘在水面上,就像水面上的浮标,左右摇晃着,井里阴森森的空气立刻侵袭了我,叫我凉透了心。
在冰凉的水里,我才肆无忌惮地流出眼泪、哭出声音。
我的双拳猛烈抨击着井壁,双手立时就像血葫芦一样。
我到底把那口井给废了!
在水里两三个小时后,拉我上来的是隔壁的于大娘——我小时候的保姆。因为,大娘的成份是地主。在那个年代里,父亲收留并且照顾了她们。而她对待我,也真像仆人一样,使我不好意思到了尴尬的地步,直到她80多岁去世。
她拉我上来的时候,她的手上、身上,沾满了我的血。
我说:“我给你洗,我给你弄脏了。”
她咬着牙、语速很快地教训我:“你个傻东西,你看你看,那些枸杞籽上,红的都是你的血!你不值钱啊,你?你就不跟这枸杞树学学啊,怎么整都活着!你还种树那你,除根了算啦!”她的嘴唇哆嗦着,手也哆嗦着,很久以后,才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像是挤出来的,又说,“挺住,不哭!”可一转头,她哭了。
她把我拉到她家里,换下湿透的衣服。
她让我坐在灶坑前,她就拼命地烧火,不停地讲话,一边搅动着鲜红的火苗。她的话语好像都被火烧过一样,落在我的耳朵里,渗透到灵魂里去了。就在这温暖的火光里,在这催眠似的唠唠叨叨中,我很安稳地睡着了。
有梦真好!
我梦见一片一片的枸杞树,绿绿的、密密的;密密的、绿绿的。树上还是挂着一串一串的小灯笼,有灯罩、灯头,和灯泡。所不同的是,梦里的每盏小灯里都有我的血在光里流动,鲜明、沉重。突然,它们就一齐亮起来了,仿佛照亮了整个世界,没有了一点黑暗的角落!
201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