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在大厦底层乱逛，为怎么吃饭发愁。营业场所的饭菜都太油腻，每天吃受不了。最后去了吉野家，日式快餐。我想世上各路饮食里边，最清淡健康的大概就是日餐吧。吉野家主打牛肉饭，精选牛肉切得薄薄的滚熟，裙边状，连汁浇在米饭上，什么滋味呢？让我弟弟和弟妹来告诉你。

有些年弟弟和弟妹在南方一个城市生活，弟妹那时候没工作，就想自己做点生意。做什么呢？当然首先想到就是开饭馆。经营什么菜式？于是弟弟和弟妹大老远跑回北京来，一头撞进吉野家总店，跟他们经理说：我们想在南方那个城市开吉野家，能不能加盟？经理查询了一下答复说，我们暂时没有在那里开店的计划，也不允许加盟经营这种方式。

弟弟拉着弟妹从吉野家出来，商量搞别的菜。弟妹牛劲上来，说，我就死吃这一口，开就开吉野家，别的不干。弟弟没意见，因为他也是死吃吉野家，于是商量歪门邪道。第一招是通过八百个朋友绕着弯想挖吉野家的大厨，大厨终于没挖动，但成了朋友。有天大厨悄悄把弟弟、弟妹带进操作间，把全套活儿演示给他们看。然后弟妹跟弟弟说，我学会了，咱们不搞吉野家了，咱们做自己的牛肉饭，保证跟吉野家一个味道。

弟妹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从买牛肉切牛肉开始，一道一道工序地攻关。一个星期后，弟妹开关，把弟弟叫进厨房，端着一碗牛肉饭，你尝尝。

弟弟捧着那碗饭，先小口尝，最后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放下筷子说：我看成了。弟弟把这个故事说给我听，老实讲我不太相信，弟妹真能把牛肉饭做到跟吉野家分毫不差。我更惊讶的是弟妹包括弟弟这股执着劲儿，原因却简单，他们太喜欢吃这口了。幸好后来弟弟事业马上有了大发展，弟妹跟着去了外地，吉野家的梦暂时放下了，否则他们从创牌子到模仿个哪怕九成九，我并不看好。

讲弟弟、弟妹的故事，是想说一种日本快餐，居然能让人这样痴迷，很了不起哪。其实我自己也是吉野家的拥趸，其中同样有美好的回忆。

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吧，我刚毕业，在一家报纸做事。当时很时兴开新闻发布会，企业想宣传，就把一帮记者找来，吃顿饭，发个红包，记者们抹抹嘴回去在报纸上给你发个豆腐块儿。那时候我刚入行，认识人少，老实讲这种发布会的机会都有限。记得很清楚，恰好吉野家在北京开了第一家店，他们有个姓李的人打电话请我去给他们宣传。

我就去了。李把我迎进店门，叫我坐下。然后呢，他说你等等，转身进去柜台，端来一大碗牛肉饭放在我面前说，你先吃吧。

当时我很穷的，这碗牛肉饭轻易也吃不起，真的是一下子被香住了。当然你也许会说，就这么没出息么，一碗牛肉饭就把你打发了？实在讲当时我心里也这么想，所以一边吃一边对李察言观色。看上去李年纪跟我差不多，可能还大个两三岁，穿得干干净净的。职位应该不高，因为我观察到，他进柜台给我端饭的时候，向那帮服务员赔着小心。我吃着饭，李就安安静静坐在我对面，不说话，脸上带着特别善意的那种笑容，看我吃。突然间我就有一种感觉，李不像一个要跟我做交易的公司职员或者往大了说不像个生意人，倒像自家人，像我哥，看着小弟美美地享用他端上来的一碗牛肉饭。

吃完了，抹抹嘴。李还保持着那种姿势和笑容坐在我对面，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弄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跟他讲你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李笑了，说没所谓，一碗饭算什么。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的权限也就是一碗牛肉饭。而且他自始至终坐在对面陪我，为了不让那些毛手毛脚的服务员鄙视我。

当然后来我帮他做了点宣传，但我实在不觉得李这种做法是欲擒故纵。或许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些话说不出口。

我们成了挺好的朋友。李经常打电话叫我过去，进门没二话，转身走进柜台端出来一大碗牛肉饭，脸上向那帮服务员赔着小心。然后坐在我对面，笑眯眯看着我吃完，一句话不说。直到有一天打电话告诉我，他不在吉野家做了。我们最后一次联络，李已经投身一家媒体，做了同行。

今天中午在吉野家吃完牛肉饭，出来往公司走，突然想起李来，心里一阵温暖。是啊，有十多年没想起这个人了吧。非常非常普通的一个人，甚至无法回想起他长什么模样，但是他坐在我对面的姿式和神态，还有那笑容，那一刻叫我觉得原来世界曾经这样美好和善意。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啊――我呢，可以心满意足地享用一碗牛肉饭，视为人间美味；李呢，则尽量使用他那小小的权限，让一个比他更年轻的家伙享用一点贵宾的特权。但是当时我就看出来，其实他自己并不自在，他必须时时对同事们赔着小心，努力罩着他的客人。

我是个男人，我理解男人的世界，你比如说酒酣耳热的豪言壮语，甚至生死相期的义薄云天。但老实讲，我并不享受这些，因为它们对我来说太重了。我不太相信会有很多人这样对我，也不太有把握事到临头自己能够这样对待别人。神话和传奇是存在的，但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我倒宁愿，人们能够像我记忆中的李那样，就那么安安静静坐在你对面，一句话不说，看着你把一大碗牛肉饭吃个干干净净，自始至终脸上都带着微笑。

    他努力让我觉得，除了这碗牛肉饭，那时一切都不必我操心。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种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