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潭日记204：东坡三赞张子野

晏弘

北宋诗坛老寿星张先，字子野，湖州人，擅作慢词，造语奇巧，有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坠风絮无影”，人称“张三影”。子野与欧阳修同榜登第，晏殊为座主。几年后，欧阳修听说子野入京过访，欧阳修“倒屣迎之”，曰：“此乃‘红杏嫁东风’郎中！”子野熟谙音律，与柳永齐名，柳永之词唱红市井勾栏，子野之词传诵于士大夫之流。从此，子野首开词坛唱和之风，留下许多佳话。

子野年过八十，居然纳妾，小妾妙龄十八，艳煞人也。大喜之日，宴请了当朝文人墨客，东坡到场，写诗调侃：“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子野岸然，正经起来，回以诗句言其心声，曰：“愁似鳏鱼知夜永，懒同蝴蝶为春忙。”我乃一鳏夫，孤单寂寞，春心回荡，婚娶正常，闭嘴吧。

其实，东坡乃性情中人，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他比子野小四十七岁，算是忘年交，诗词酬唱甚多，对子野至老“消磨未尽只风情”时有雅谑，钦佩子野“细琢歌词稳称声”向有本领，一直称赞子野诗笔老妙，歌词乃其余技耳。《湖州西溪》云：“浮萍破处见山影，小艇归时闻草（一作棹）声。”若此之类，皆可以追配古人，而世俗但称其歌词。譬如唐朝周昉画人物，佛像、神仙、仕女，皆入神品，而世俗但知有周昉画仕女，皆所谓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欤？

子野八十九岁去世，远在徐州任上的东坡写文遥祭，称其“微词（即歌词）宛转，盖诗之裔。”后来东坡因“乌台诗案”谪居黄州，仍受监视，无正规官职，无优厚俸禄，老友避之唯恐不及，门可罗雀，无奈垦荒种地，下河摸鱼，与渔樵野老无异。元丰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夜坐临皋亭，白云左缭，清江右洄，形单影只，万千思绪涌来，挥毫泼墨，书写了一段如烟往事：

“吾昔自杭移高密，与杨元素同舟，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余过李公择于湖，遂与刘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注：此亭名出于子野词：“桥南水涨虹垂影”）。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词闻于天下，作《定风波令》，其略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坐客欢甚，有醉倒者，此乐未尝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举皆为异物，而松江桥亭，今岁七月九日海风架潮，平地丈余，荡尽无复孑遗矣。追思曩时，真一梦耳。”据宋史专家孔凡礼《三苏年谱》考证，当时在座赏月者凡九人，除了文中六人，尚有沈强辅作胡琴，周、邵二州妓陪酒。东坡离任远赴，众友饯别宴欢，宴欢席散而复趋孤寂，人时人事，变幻多端，悲欢离合，大抵如此。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正如东坡所云。“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恍如东坡所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真如东坡所云。子野之才堪比江河，东坡之才浩瀚似海，而今安在哉？后之视今，犹如今之视昔。人生如梦如幻，妙而不有，空而不无，当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