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

    恕我直言，对于香港这座东方的大都会，我并没有特别的好感——好到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香港人。2002年，我第一次到香港去的时候，内地经济尚未起飞，港陆两地发展水平差距甚大，那时我就并不歆羡香港人。除了语言隔膜的因素（在广州我听不懂粤语，还可以用普通话交流，而那时的香港不会讲粤语就只能讲英语，我在银行用人民币换港币，讲“国语”那职员根本不理我），主要是我不喜欢港岛的高楼大厦那么密集，街道那么逼仄，真是个水泥石屎森林。

然而，我最佩服的也正是，在这么个弹丸之地，麇集着近700万人（相当于台北市两倍多的人口，相当于北京、天津刨开十多个区县之外真正的城市人口），却管理得井井有条，所谓“螺蛳壳里做道场”，道行之高超令人不能不敬重。

广义的城市管理，首要的当然是公权机关提供的公共服务。

香港最优良的公共服务是法治，对于这一点似乎已是共识。

司法独立，审判独立，廉政公署，这些是防止公权力被滥用，是监督公权掌握者的；而对违法犯罪与特权行为的零容忍，强化了全民的守法意识，内化为香港全体居民对法律的敬畏与奉行，这是最可宝贵的。因此，才有了香港的街道狭窄，皇后大道不及北京长安街1/3宽，车辆却跑得飞快——只因为大家都自觉遵守规则，可以放心地尽速行驶而没有互相纠结。

大巴上、地铁里不许吃喝，大街上不许儿童便溺，公共场所绝对不许吸烟，在内地大多数人看来是过于严厉了，以致不少“自由行”的游客啧有烦言，但香港人却认为在港岛这么人口稠密的空间严管是理所当然，这就是香港人的可敬可爱之处了：懂得公共利益与自身利益密切相关，而自觉遵守法条和公共道德。

我私心里很希望内地像香港一样禁烟，即使在室外，也只能在指定的地点吸，比如站在马路边的垃圾桶旁，将烟灰烟蒂落在垃圾桶盖的烟灰盒上。我也希望内地像香港一样将替考的枪手关进监牢……

香港最不堪的是普通市民住房拥挤。6月份我在香港注意了一下房产中介的广告。港岛二房一厅的屋子售价上千万港元，这样子很多人一辈子别想买房。贫富悬殊，正如李嘉诚所说的，在全球化和信息化时代越来越严重。而香港的贫富差距都摆在市面上，不像内地真正赤贫无望的人家分散在穷乡僻壤里，所以，现在港岛的许多居民一望而知，用的还是内地人早已淘汰掉的窗式空调（比分体式空调噪声大得多，但房间就那么大而不便改装，只好将就用）。

尽管如此，香港政府还是尽可能地在改善居民的居住条件，为无房者提供公租屋。这种公屋虽然租价低，但是公共服务一项也不缺少。2010年春参加天涯网在邮轮上搞的年会，从越南下龙湾返港，我曾在香港柴湾朋友的公租屋社区住过两夜，感觉就是房间小一些而已，连聚餐茶叙和健身的场所都很齐全。

这就不能不说到香港公共服务的“代表作”：各个社区的“市民大厦”。

早在2004年，我应邀到港大去参加一个短期活动。老领导和同事钱钢先生，就兴致勃勃地带我到港大附近的一家“市民大厦”去吃饭，让我增进对香港市民社会和公共服务的了解。那时，对此我没有怎么往心里去。

最近一次去香港，住在皇后大道西的“盛贸饭店”。有几餐我们要自己解决，便来到了附近的“石塘咀市民大厦”。它是这条街这一段唯一的公共建筑，一看就与众不同：房子从街沿“退后”一丈来地，构成一个小小的广场（用澳门的葡式汉译“前地”表述更贴切），楼前植有一株高高的椰子树，颇像一根旗竿。我初来在周围闲逛时先“侦查”过。这是一栋6层大厦，底层空间不大，卖鲜花之类杂货；坐自动扶梯上去，二层空间很大，是卖鱼肉蔬菜海产品之类的市场。三层以上要从西边坐电梯，有四部电梯供排队使用。三层全是食档，米、粉、面和西式餐点都有；四和五层是公共图书馆、自习室；六层是公共体育场所。上面三层我是从电梯旁的指示牌知道其功能的，没有进去过，但不知有没有社区服务中心或街道办事处之类机构？想来少不了有社会自治组织和市民大厦管理人员吧。

且说我和左方老师、朱学勤教授三人乘电梯来到市民大厦三层吃午餐。各家店主的桌椅板凳虽有不同，都跟路边大排档的档次相当，是最草根的那种。食物价格比街上店铺要便宜个两三成，食品质量和服务态度却并不逊色。就像马路上廉价的双层电车一样没有空调，却有大电扇在头顶呼呼地转着。中老年人居多，有不少“赤膊大仙”，就跟坐在自家院里一样悠然自得地吃着聊着。朱教授说，老鄢今天找的地方不错。第二天，他回上海了，我和左老师又去吃了一次午餐。这回旁边的一桌坐的是七八个白领年轻职员……从三层楼的侧门走出去，正好是半山腰的一条横街和上山的一条道，原来这座市民大厦是倚山而建的。

后来在繁华的轩尼诗道逛，我也看到一座市民大厦；坐快船去香港的离岛长洲岛旅游，也看到这么一座市民大厦。显然，市民大厦是统一修建的市民生活中心。从建筑铭牌得知，石塘咀这座市民大厦是1992年建的；其他的应该也是这年先后吧？港岛有为富人服务的豪华的销金窟，也有这种让底层市民安居乐活的去处。

从这座市民大厦和我们住的盛贸饭店，往西走不远就是海边。那里有座规模不小的“坚尼地城游泳池”；有座不大不小的“卑路乍湾公园”，我站在盲道的两块立足特制砖前，对那个盲文的公园地图久久地注视；而后上山去找香港地图上标示的“鲁班庙”，是坐直升电梯上半山的，然后向上走，隔一段就有歇脚的亭子和坐椅。

第一次到香港没有感觉香港的“破旧”，12年之后再看香港的楼宇，觉得它远不如内地城市打扮得光鲜。可是，香港这些关心底层市民和弱势群体的实实在在的人性化的公共服务，真的教我好感动。

2014/08/05

图一：长洲岛码头夜景，远方的那座楼就是“长洲市民大厦”。

图二：卑路乍湾公园的盲文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