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然独白：

　　我生女儿才刚第九天的时候，我老公突然收拾东西说要去外地出差，我当时就惊了。怎么可能？什么工作会这么急？死死逼迫之下，他才不得不说了实话，当时他都跪在我面前了，哭着说然然，你可一定要坚强，看在我们女儿的份上。我才知道我妈没了。在我得到女儿的那个月里，我失去了我挚爱的母亲……

　　【开场白·叙事】

　　有的故事可以发表观点，而有的却没法发表。

　　这并不是说不动心思、不入味了，相反其实是很动心思、很入味。

　　所谓大悲无声，大概也就是这样的道理了。

　　能够指手画脚的还都是些小事情，到了生死的大事情上，我们心中存着的只能是沉默和敬畏。其实心中还是会有疑问和疑惑的。但这些疑问和疑惑也不过就是存留着，不然又拿出来去问谁呢？在这世上，能够回答生死问题的人，并不多。

　　从表面上看，身为80后的孙然其实是幸福的。有美满的家庭，疼爱她的丈夫，刚满3岁的女儿，以及相处得极好的公婆。但这都是一种表面现象，或者说从外面去看，其实孙然的人生也有极大的缺憾，那就是父母的双双早逝。

　　所以人生总是背着、抱着一般沉。

　　给你这样，就不给你那样。

　　最近总是容易在别人的故事里陷进自己的感慨。

　　我们总想试着去了解生活，但结果反倒和初衷南辕北辙。

　　这恐怕就是成长使然了。 ——阿莱

　　受访者：孙然，女，已婚，31岁，老家在农村。孙然从在县高中上学那会儿就开始住校，后来终于考上城里的大学，再之后留在天津工作，并且嫁给了天津男人。老公和婆婆对孙然十分疼爱，让她很是感动。但孙然自己却总是会偷着抹眼泪，原因是她想念自己去世的妈妈。孙然的妈妈因病常年卧床，从孙然上初中开始就基本失去了自理能力，家中里里外外都是爸爸一个人照应。随着时间的推移，妈妈就连语言功能都丧失了，只会用点头摇头或者哭和笑来表达情绪。孙然生小孩那年，妈妈去世了。当时孙然正在城里坐月子，消息传来、孙然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失声痛哭。她原本以为等自己坐完月子就能带着女儿去看姥姥，哪知妈妈连见外孙女一面的福分都没有。那一年，孙然的生命里就只剩下冬天。老公代替孙然回农村奔丧，随后把孙然爸爸也接到城里。但由于孙然是和公婆住在一起，所以没多久爸爸一个人又回到村里。三年来，孙然总是试图再把爸爸接回来。哪知道就在半年前，爸爸查出患有肝癌，来到城里住院治疗依然回天乏术，于2012年11月份撒手人寰。于是孙然在刚过30岁的时候，就已经失去生命中最至亲的两个人……

　　孙然的口述：

　　我现在都不敢提爸爸妈妈这样的字眼，提了就会泪流满面。我真的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失去他们，他们几乎没怎么陪在我身边过，不，应该说我几乎就没怎么陪在他们身边。我妈妈从我上初中时就开始卧床，我们那边的医疗条件，往往是连什么病都还没确定，人就没了。我妈最开始是腰椎的问题，一直都没在意，照样干重活，再后来就彻底起不来床了。到最后越来越严重，可能也是由于卧床时间太久，直至身体很多功能都丧失了。这些年我爸过得也很苦，一个家没有女人里外照应着，天知道会有多少活儿等着他去做。我就知道每天一睁开眼，我爸就在忙碌。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那会儿我妈还能说话，她和我爸对我最大的期望，就是让我好好学习，只有好好学习，才是我们这种孩子的唯一出路。他们希望我能够有出息，找到和他们不一样的活法，现在我做到了，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小家，在单位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但是爸爸妈妈，你们又在哪里呢？即使我真的为你们争得了荣誉，你们又到哪里去享受我带来的这份荣光呢？！

　　我也知道，我这么纠结父母的早逝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我也不敢在我婆家和丈夫面前流露更多。因为他们已经替我承受不少了，一般来说，别人的娘家都能够跟着婆家一起承担一些事情，唯有我们家不成。钱拿不出，人也没有。我结婚那会儿，我爸妈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嫁妆，别人都是几万甚至几十万元的陪嫁，我们没有，我爸只给了我八千块钱。这对于我爸妈来讲，就是巨资了。所以后来带着我老公回门的时候，我又把钱重新塞到我妈枕头底下。其实我老公家也不富裕，所以直到今天，我们还和公婆住在同一个单元里。再后来我生小孩儿，我妈那边情况特别不好，我爸也根本走不开，但我妈总是时好时坏，所以我真没觉得很快就是一场诀别。我生女儿才刚第九天的时候，我老公突然收拾东西说要去外地出差，我当时就惊了。怎么可能？什么工作会这么急？死死逼迫之下，他才不得不说了实话，当时他都跪在我面前了，哭着说然然，你可一定要坚强，看在我们女儿的份上。我才知道我妈没了。在我得到女儿的那个月里，我失去了我挚爱的母亲……

　　我到现在都不敢去想我那个月究竟是怎么度过的。半夜睡不着觉，打了无数的电话，我婆婆也急病了，只为我好几次都想偷着回去，我实在太想看到妈妈最后一面了。但婆婆不同意，当时女儿也在高烧，还有新生儿黄疸，老公前去奔丧，告诉我一定要安心养好身子，就当是为了女儿。那些天，我不知背后哭了多少次。婆婆说，你再这样哭下去就会哭瞎了。不是说至亲的人走了都会有感应吗？我盼着我能够梦到妈妈，但是没有。梦里梦外都没有。我想带着女儿去看我妈最后一眼，却也知道这不是任性的时候。就算是我折腾得起，刚出生9天的女儿也折腾不起。更何况我家那边根本没有取暖设备。当时也是这样的冬天，冰冷彻骨。

　　我老公也很不容易，又不放心我爸爸，又惦记这边的我，所以那一年他光是去我家就跑了好几趟，一直折腾到我妈妈“五七”的时候，爸才终于答应回城住两天。而那时候我也病着，或者说我从出月子也没怎么好，奶也回去了，婆婆每天都手忙脚乱，老公也是独子，所以婆婆那边也没什么帮手。我爸来了，婆婆公公还要给我爸安排住的地方，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我第一眼看见我爸，两个人都是木木的，但眼泪却是成串成串地往下掉。其实也不是第一眼了，我一出月子就在老公的陪同下给妈妈烧了“三七”。当时爸看到我就老泪纵横了，说，娃啊，快给你妈拜下吧，她就惦着你啊。我抱着妈妈的遗像为妈妈守夜。好久不在家里住，我竟然从不知道家里的夜是这样冷。妈的床都空了，被子褥子都没了。爸是睡在旁边小床上的，他说，娃啊，凑合一夜吧。委屈你了。亲人相聚，原本是积攒了一肚子的话的，这时候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这个人离家太多年，所以对于亲情，总觉得是有时间去重聚和重温的，想不到，原来诀别其实就在眼前。

　　妈走之后，我们也试着接爸过来住过，就是“五七”之后，但爸没呆两天就走了。他整个人都是沉默的，只有看到小外孙女的时候会笑，有时候还会指着孩子的手指说，你看这小拇指的样子，和你妈一模一样。我妈的小拇指总是弯弯的伸不直，经我爸一说，我才发现原来我女儿也是。由于我是和公婆一起住，所以我爸在这里也确实不方便，于是爸就一个人回去了。走时还说，让我不要担心他，他会照顾自己……

　　这些年我也会回去看爸，赶上放假的时候，毕竟离得远，一年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两次。爸得癌症的事还是村里其他人打电话告诉我的，爸死活不说。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想应该是妈走了之后吧。爸一个人的日子，想都能想得出会有多么无望和寂寞。我和老公把爸接过来看病做化疗，花了很多钱，对于我们来说，基本就是天文数字了，但依然回天乏术。这里我还是要说我公婆和我老公的好，几乎一句抱怨都没有，没有他们，我现在肯定更凄惨悲凉。爸走的时候是去年的11月份……他终于能和妈团聚了。只留我一个人在残酷的现实里。我现在的感受，真的是冰火两重天。抱着女儿，按说应该是非常幸福的，但我经常会从这种幸福里惊醒，大概是深切感受过失去亲人的彻骨悲伤，所以才会觉得幸福的恍惚吧？！老公说，我需要找一个地方去好好放个假轻松下，或者放声大哭一场，也许，他说的是对的。

　　【闪存现场】

　　阿莱：你是说，幸福的恍惚？

　　孙然：就是这种感觉，幸福的恍惚。从我的个人生活来讲，我是幸福的。但是从我的家庭背景来说，我是不幸的。这么早就没了父母，让我总是会有无依无靠的感觉，虽然公公婆婆疼爱我，但毕竟不是亲生父母。

　　阿莱：这话不能讲出来。

　　孙然：我知道的，我懂。他们都是我的大恩人。

　　阿莱：我感觉得到你心里的沉重。

　　孙然：其实现在真的没什么不好。除了父母的离开，但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没有幸福感。偶尔有，也会一闪即过。

　　阿莱：失去的永远都是失去了，再也不会回来。有些事不接受也只能接受。生命是一种延续。多看看女儿吧。她又是一段新的奇迹和启程。

　　【阿莱手记·轻拿轻放】

　　不是所有心结，都适合被抹去。有的心结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打开了，那就干脆放在那里。难过了，也可以适当拿出来凭吊一下，然后轻拿轻放，物归原处，也算是一种简短的释怀。

　　强行把所有心事和秘密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也算是一种矫枉过正。难过和开心，还好总是相伴而来。若能相互抵消，倒也能落得一个平手。

　　时间依然是解决一切伤痛的良药，但却需要我们用长久的等待才能换得。有时候当我们终于等来了，却又发现这份结果早已失去当初的意义和疗效。有很多结果都是在失去疗效时才会出现。所以等来与等不来的，其实意义也不大。

　　不纠结，大概也就不叫生活了。一切都平静了，句号也就快来了。

　　让我们都好生活着吧，好生感受自然之美，而非生活之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