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的时候，我屡屡惊叹那些参天老树的存在，在中山陵一路、在玄武湖和明城墙一路，都有这样的古柏、粗壮到两个人也搂不过来的法国梧桐，它们存在着，好像它们才是这个城市的主人，而其实也是这样的。
    每当我这样惊叹时，吴继宏就会说：都已经被砍掉好多了！我说，但比起北京，那简直是！当我第一百零一次惊叹这些树时，吴继宏说：可是我小的时候，这座城是另一个样子，那时候的树啊……
    我就被打败了。我对南京没有“当我小时候”的记忆，我对北京也没有。只有有这种记忆的人，只有对城市有着这样感情的人，才会斤斤计较每条马路上的每棵树，因为那些树不是抽象的数目字，而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我对北京当然也没有这样的记忆，这座城市只是我和我的朋友们在此生活的地方，我们刚好选了这个城市，因为看上去它会有一些机会让我们能够容身，我们关心自己的工作薪水和种种机会，我们当然也关心它的空气质量和道路拥堵，但我永远不会说出关于这个城市更早时的样子，他的样子，那个时候我还没来，我没见过。这座城市跟我的童年没有关系，关于它的记忆，只从成年毕业后开始。
    也许就是因为没有这个城市之前的记忆，于是对它的现在也就马马虎虎地凑合接受，包括它的楼那么高，而树那么少且瘦小的可怜。我想那些动辄一条街一条街，一个区一个区地拆掉重建的人，他们也都是外来人、或者，他们不在乎什么记忆，他们不认为人就是由各种记忆组成的，生命就是记忆的组合——他们毫不在乎，也就放肆地拆除别人的记忆载体。我必须说，这很不好。
    我当然有自己的童年，关于我的老家，但那个县城已经翻新的跟每个县城没什么区别，当我想说“当我小时候”的时候，我发现那个记忆只是记忆，能承载它的硬盘失去了，记忆变成脑子里虚幻的一抹脑电波，尴尬地颤抖几下，随时准备破碎，归入太空。
    嗯，当我小的时候，我的那个城市也有一条街，有很多法国梧桐，树很老，树冠很美。我不高兴了就会去那条街上走一走，那是我小时候生活里，为数不多的，称得上“审美”的一样东西。我自己的家里，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秋天的时候，白天掉一院子的落叶，每天傍晚都要扫很久。当我小的时候，元宵节的时候，我爷爷会用彩色的纸张扎灯笼，用各种彩色硬纸扎主体，用软的纸条糊出来须须，用竹竿挑出去走在街上，满条街都不会有跟我的灯笼一样的小孩。当我小的时候，我家东头的水塘里的水很清，我妈在桥上洗我们的衣服，男孩在游泳，我在里面丢了我的一只拖鞋，家人游到水底找很久都找不着。当我小的时候……
    当我小的时候，我生长的那座县城基本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