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丛林功夫史——看《花出青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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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里我最难忘的,不是孙悟空和唐僧的师徒情,而是孙悟空和他另一位师傅菩提祖师。后者在猴头上敲了三下,当晚猴子就去跟师傅开小灶学功夫,才有了后来的一个筋斗翻十万八千里、七十二变这些神通。看过禅宗故事的话,会觉得这在头上敲三下的行为,何其眼熟。
十几岁时,我胃口很好,什么书都看,也跟人学看了些禅宗故事。完全当故事看,也津津乐道:学师傅竖起食指的童子怎么被削掉手指头啦、这个又怎么把那个人劈头打了一棒了。半懂不懂的也学些玄语,也跟人谈禅。幸亏这些没持续下去,看的那点段子忘光后,也就不提了。否则不知道要丢多少人。
最近看《花出青嶂》,跟少年时状态截然不同:简直是百爪挠心。放着那么多更容易、更消遣、更有料的书不看,我何苦下班后再折磨自己俩小时。看到将近一百页时,总算咂摸出来点乐趣来。这回我不当禅宗故事看了,当个武林外传看。以往看武侠小说时的那些阅读经验,在这本书里也一一能够对照。原来禅宗丛林就是个江湖。
既然是江湖,就有师傅教、徒弟学。师傅棒打徒弟,不消说了,禅宗公案里举不胜举,大喝、掌掴、弄伤人家的脚、禅堂斩猫……教授功夫的门路五花八门。有意思的是,如果弟子够厉害,像岩头,就可以不受打,还反过来考量师傅;临济更好玩,他拜在黄檗座下三年,没能参悟,黄檗指导他去大愚那里,这下才参悟了,回来跟师傅回话,结果黄檗一句话落到他手里,这家伙举手便打:“说甚待来,即今便打。”——还有这么彪悍的徒弟!
我就是看到临济那一章看得乐起来,原来以前的禅寺那么有意思!大家都锄地呢,黄檗走过来,临济就拄着锄头不干活了,还振振有词“鑺也未举,困个甚么”。黄檗就打,打的是他放刁犯懒,但学理上临济没错啊,没错就不受打,反手一推,把师傅推倒在地。最后拄着锄头得意洋洋地说:诸方火葬,我这里活埋。——我猜临济那时还年轻的很,话里话外才有这种刚猛凌厉的味儿。
跟武侠小说一样,这里也有很多身怀绝技的老婆婆,擅长棒喝的德山就遇到一个卖饼的婆子,跟人家买点心,人家说要考考他,答上来,点心免费吃。答不上来,走远点。结果他真没答上。类似的老婆婆,我看到至少有三四个,可证明禅宗一学,当时如何昌盛,以至民间市井,都出手不凡。
当然,到了车马走卒都能谈禅道玄,禅宗之泛滥也就可想而知。所以这也是我固执地把它当武林外传看,当“禅宗丛林功夫史”看,而不当禅宗学理看——我哪里算是看懂了!而禅宗的弊端在于,即使半懂不懂,也可以云山雾罩乱侃一通。禅宗大盛之后,许多人来回流窜,学了几段前人公案,会应答几句,于是也可以混下去——这说明“混”之一字,古往今来无不相通。
承认自己不懂,然后可以继续不懂、不通地往下看。这本书里最让我感兴趣的,是这些人的生活状态。他们千里迢迢,投师拜艺,从这个风景区(禅寺一般在名山古院)到那个风景区,去求证、聆听、印证,那个过程不能说不迷人。以赵州考校临济为例。
赵州行脚时参师,遇师洗脚次。
州便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师云:“恰值老僧洗脚。”
州近前作听势。
师云:“更要第二杓恶水泼在!”
州便下去。
我是看完解读才明白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两个人都知道对方是明白人,一番心证,你洗你的脚,我走我的路,扬长而去,各别西东。这当真是风光霁月。
类似这样的相互印证多不胜数。让我发现,在传统孔孟之途的文人之外,还有为数甚多的这样一群人,在中国的山林中,跋山涉水,千里往返,相互印证着一些近乎哲学的知识,——对,看《花出青嶂》,我不断想起一种说法,说佛教其实更接近哲学——这种状态本身让人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