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于2月号《希望》。

 

 

 

亲爱的绿毛水怪

柏邦妮

绿妖很严肃。说实话，我满怕她。这种小怕，就在后来她不再做我的编辑，不再做编辑了之后，我还是很怕她。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她骂过我。说骂不合适，是批评。一篇写章子怡的字，我写得不理想，她批评我，语句相当严厉。刚刚出来写字，我哪里听过这样的话，又哪里听得进去这样的话？赌气，之后，再去看那些批评，人家字字珠玑，都是铮铮的道理。心平气和，后悔，又去找她，答应重新写。亦师亦友，如今仍旧是，我很庆幸。有一说一。约莫绿妖在古代，就是那种一头撞碎在皇帝眼前柱子上也要死谏的死硬派吧！她对待自己的人生，对待自己的文字，也相当严肃，一点不含糊。她的文章，从来不搞笑。什么笑料都没有，自嘲可以，但从不幽默。玩世不恭，更加不可能。

绿妖很有激情。我见识过她跳在桌子上唱《光辉岁月》的模样，堪称豪情万丈。我和她一起唱歌，自称是“饭局TWINS”，虽说一首TWINS的歌都不会，但是一起唱歌的次数委实不少。我喜欢她唱歌的样子。她的声音不甜，有点低沉，能唱得很亮，很高。我最最喜欢看见她仰着头唱歌的样子，眼神清清朗朗。她自称是马路歌手的情人，喜欢边走边唱。她真的能旁若无人的行走如风，并且昂头唱歌！我见识过一些麦霸，有的歌技十分出众，但是我喜欢绿妖这样的人，她们唱歌一点都不油，由心。你能感觉出，她唱的每一首歌，都是心里扯出来的一小块肉，必定有一点东西，打动过她，同时也打动你。就像她的字一样。

绿妖很真诚。其实她的许多文字，我也没有看过。绿妖出道比我早。她在江湖叱咤风云的时刻，我还没有开始接触网络。名头，当然听过，徒然仰慕而已。等到我开始疯狂写文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淡出，变成江湖中的传说了。我看的她写的第一篇东西，是她给自己女友写的信。评论，是见仁见智的东西，帖子，嬉笑怒骂，小说，可以讲求结构或者思想，在一个混乱的论坛里，我看见她写的那么一封信。

写的是什么呢？如今我已经不记得了。想来是生活的感慨，感叹或者感悟。那种由来的坚持，不得不的妥协，在城市中生存撕扯的疼痛，青春的味道。就像我始终记得她在一篇文字里写的一个小细节，在灯光温暖的城市的出租车里，外面下着雨，就开始哭。之前铺垫的事情已经不再重要，这种情绪，轰然而来。因为，我也有许多许多时刻，宁可在陌生人的车上，掉下一点眼泪。

越长大，越写字，越看重一个“真”字。是不是来真的，是不是动真心，一看，就知道了。真，才不做作，才不扭捏，才不矫情。即便是煽了一点小情，也恰倒好处的煽到我少女的心扉，我致命的被打动了。我相信，她是能够可以真心以之的那种人——于是我们这样做了。

绿妖很简朴。我们就像古代的君子一样，可以高风亮节的交往，同时也可以柴米夫妻的计较，其一，是因为她很务实。她的本性里，没有浪费，挥霍这样的字。她喝水，喝汤，喝粥，喝酒，吃饭，就是用一个碗。可想而知。她身上很少戴各种各样的奢侈品，我是说首饰。她觉得不需要。据说这些年，她变得比以前打扮了——但是就我看来，还是比较克制那种。越来越性感了，低调的性感，比如黑色外套脱掉，里面会有桃红色的小吊带，你也可以理解成俗称的“闷骚”。她肤如凝脂，这样穿，很好看。还记得一回对面吃饭，她的BRA带子露出来，绿色镶嵌红边，她就大方的拉回去，我当时差点被电倒，暗想：好！你还有这一招！心里是叫好的，因为不希望文学女青年都打扮成文学女青年的样子。她的气质清高，因此怎么性感，都不觉得低俗，顶多就是妩媚。妩媚好啊！

不知道绿妖的家里是做什么的。猜想是普通百姓家庭。因为，她是那么那么热爱草根的东西，比如香港底层的电影。这一点，尤其使我欣赏。她从来不顾作聪明，自命不凡，从来没有因为是一个知识占有阶级就对普通人的品位或者生活嗤之以鼻。我极度厌恶那些利用文字或者艺术臆造生活从而鄙视生活的人，那些矫饰生活从而逃避生活的人。绿妖她是能把自己贴在地面上的人。她热爱普通的生命，像爱自己的生命。她是能看最最低俗的香港电影也感动得要命，因为那里头渲染的最简单的情感总是那么强烈。她喜欢《功夫》，并且大声说出来。她是一个知识分子，绝对是，但绝对不是小资青年。

这个世界上，如果要分两种人，我觉得一种是把更好的物质生活作为人生第一目标的人，另外一种是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的人。在全民挣钱的眼下，后面一种人处境有点小尴尬。可是，我就是这样的人。绿妖也是，三好也是。我们就是可以无论见不见面，都可以随意问出“你最近看了什么书看了什么碟？”，滔滔不绝，不必在乎别人觉得我们是可耻的文学青年。我也不知道人生应该走什么样的路，但是我要更高，更高，永不放弃。我说的“高”，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我的人生，是要和自己较劲。我不知道绿妖的人生目标是什么，但是我觉得大概和我差不多。有的时候，我简直是感激我的这些朋友。一段时间，自己低沉或者忙碌，放纵自己懒惰，突然看见绿妖的一篇好文字，就是那么一机灵。心里觉得好的时候，自己会暗暗打气，告诉自己要加油。是的，只要想到绿妖，就是一种促进自己向上的力量。我知道我们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着走着，虽然也许并不在同一条路上。

绿妖是一个相当矛盾的人。当然，每个人都是对立统一的。她的矛盾表现在，生性是一个极其热情的人，偏偏也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是一个非常率真的人，也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是一个精神上特立独行的人，也是一个生活上妄想循规蹈矩的人。除了一大早去爬八大处，她很少做出惊人举动，意外的艳遇这种事情，更加不可能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因为，她首先要过自己这一关。她一定有许多关于自己的原则和信仰。所以，她所有的挣扎，都是在心里。也就是说，她的一生，主要是自己一个人的战争。也正是如此，她喜欢宗教题材的书，那些天人交战，现实和信仰的冲击，比较对她的胃口。虽然她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是活得很宗教。

绿妖虽然本性严肃，但是为人很有趣。对自己要求很高，对别人却并不苛求。年岁大了，不再那么青涩了，体现在她身上，就是绿妖也开始开黄腔了。就是因为她有一张那么无辜的数学课代表的脸，所以一旦她嘴里说出限制级的话，更加具有爆炸力。很难想象，那个绿妖在被我袭胸的时候，能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继续按，然后说：“你敢抓我就敢享受！”经常反而是我这个耍流氓的先不好意思了。我们经常互相刻薄，她的嘴相当损。一次我去穿着暴露去菜场卖菜。卖肉的小伙子都不知道眼该往哪里看了。绿妖说：“因为人家搞不清楚，你到底是来买肉，还是来卖肉！”她还喜欢自嘲。我记得最搞笑的一个段子是她负责拍郭晶晶的时候。因为一般拍郭晶晶，毫无悬念的出水芙蓉，绿妖觉得最好有新意一点，于是跟摄影师说：“能不能不要进水里去？比如倚靠在白墙上，蓝色光投影到她身上去，你看过费里尼的《甜蜜的生活》没有？另外一个名字叫《露滴牡丹开》的？”摄影师跟她一说租一个电影灯是什么价钱，她立刻很实际地说：“叫她下水去吧！没关系！”

今年发生了两件事情使我对亲爱的绿妖有了重新的再认识。第一是我们认识的一个网友突然离世。网友纷纷解囊，绿妖和另外网友一起，统一接收大家的钱，然后一笔一笔把帐目发到网上去，然后再给家属。这是一个出力不讨好的活计。她做了，义不容辞。第二是她做了玉米地里一棵大玉米，疯狂喜欢上了李宇春。我看见她超级热烈，超级澎湃，超级不理智和超级感性的一面，宛如高中女生……她当然忘记了自己的年龄，我们也一起忘记了。夏天过去了，我喜欢上了春春，也再度喜欢上了绿妖。

我喜欢她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