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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小桃
叶倾城
《歧路灯》大约的确是一本糟粕之书,里面过分的忠孝节义、男贞女烈,在清朝就已经过时了吧?有老先生激愤地说过:这种小说,早就该湮没。然而我多爱里面的民情、风俗、市井人物。
男主人公的继妻巫翠姐,出身没文化的富裕人家,热心肠而缺心眼,喜欢看戏。丈夫略略讽刺,她理直气壮道:“我不看《芦花记》,这兴相公,就是不能活的,”——兴相公,是丈夫与前妻的丫头冰梅所生之子。“从来后娘折割前儿,是最毒的。”丈夫说:“你是他的大娘,谁说你是她的后娘?”翠姐继续说:“大妇折割小妻,也是最毒的,丈夫做不得主,你没见过《苦打小桃》吗?”话音未落,兴相公的生母、丫头冰梅就着了急,赶紧把话题扯开。
《芦花记》的故事人人皆知,不必赘述。《苦打小桃》没听说过,大约是地方小戏,写一些妻妾争风,早没人演了吧。——借一句郭德纲之语:“老先生留下来的传统相声总共有一千多段,经过我们演员这些年不断地努力吧,到现在,基本上已经失传了。”戏曲一样,《苦打小桃》显然在这个“基本”之列。
前一段翻旧曲艺杂志,忽然发现了花鼓戏《打小桃》的剧本,原来是老艺人口述,有心人整理的。话说一位老夫人,发现丫头小桃“眉低眼慢、乳涨臀高”,以为她是与下人有染。于是抓来拷问,责以败坏门风之罪,小桃吃打不过,说道:“那人,那人……就是老爷呀。”我看到这里,扑嗤一声笑出来,心下想:在旧社会,大概和丫头先奸后宿也不是一件光彩事,翠姐当着两位当事人的面提这出戏,够“二”的。
当时的读者,不必像我这么后知后觉——我这反射弧够长的,跟笑话里的渡船之猪有得一拼。他们早就会心一笑,对翠姐的个性了如指掌,知道她就是民间故事里的“傻老婆”。他们与作者那一刹时的共鸣,我永远不会有,我的心情正如汉武帝曾说:“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半辈子读过的大部分书,我都不曾与作者生同时。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LOGO,仿佛二十四番花信风,新旧更替得毫不犹豫。与时俱进的反面,就是与时俱废。我不知道《说唐》里的秦琼为什么要割下袍襟象征断交——这行为是来自暧昧的断袖还是关公的挑袍。也很想了解樊梨花宿命的根源——多么类似美狄亚,而那主宰一切的梨山老母是白莲教的隐晦象征,还是一位古代满神?
时代还在往前进,并且越来越急管繁弦。敝单位有位人力资源的小MM,圆脸嘴甜,颇得众爱,就有人对她唱:“你是电你是光你是惟一的神话。”她从此被称为“SUPERSTAR”。如果这绰号能坚持五十年,谁能明白来历?
甚至不需要五十年。一次我在平台上等老总,久等不至,不由得长叹一声,深情款款地道:“某某,你在哪里?”半堂大笑,都是我的同龄者或者比我还大几岁的。笑声止息后,听见两个20出头的小MM悄声打听:“他们笑什么呀?有什么可笑的?”——“你在哪里”实在是一句平常话,不值得笑成这样。
在时间的河流里,谁也不曾被甩下,一颦一笑都不是孤岛。千年之后,你将如何阅读我的笑容,就像我将如何阅读我的前人?
开始,我只想摘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触摸它的柔软及芬芳。但渐渐地,我想知道它的身世来历,有没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是否与爱情有关。我不能不去查《群芳谱》,于是从后花园跌入艰涩的植物系。
好的赏花人,需要智慧、忍耐和训练。而学会怎么做一个好读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无数谜局,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