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仁，我究竟少了什么东西？”
说完这一句话后，潘渡娜就死了，风吹她一身细致的白花边如雪。
不，这不是死亡，因为她没活过，她不过是一个机器人。
潘渡娜不曾被爱过。“我不能爱一个虚幻的人。”
潘渡娜有没有爱过人。“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想。不过你怎么想我也控制不了……”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张大仁很沉默。
他在想什么？他想说什么？
也许是：“不如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或者：“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
还有比较诗情画意的：“你把我忘了吧，这样对你最好。”
终于他说了：“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潘渡娜听见了他没出口的心声，听见了“死”，她知道张大仁多么迫不及待想看到她的死亡，多么迫不及待要摆脱她，要忘掉她。
于是，潘渡娜死了。

她为什么还要问：“大仁，我究竟少了什么东西？”
她明知道对方不会回答。
但是潘渡娜该说什么呢？
如果她说：“但愿来生再相见。”张大仁会如释重负，好的好的，来生吧。——不过我不相信来生的。
如果她说：“自我别后，后会无期。”张大仁会说：“我已经做好这准备了。”他早就离开她了，他早就不准备再见她了。
其实潘渡娜说了什么张大仁根本没有听见，他只是急着，想结束这对话，想赶紧打发掉她。

潘渡娜哭过。这一定是一个程序错误。虚幻的人，怎么会有真实的眼泪。
潘渡娜会不会失眠，入睡之前，醒来以后，她会如何回想这整件事？张大仁的誓言，她一句都不记得了。一定是硬盘数据丢失。也或许，系统自动清除了垃圾文件。
潘渡娜有没有发出过诅咒？太荒谬了。这是一篇科幻小说而非奇幻小说。诅咒或者祝福，都只有在奇幻小说里，才会有作用。
张大仁永远睡得很好。“很少有什么事会影响我的睡眠。”

后来张大仁怎么样了？
没什么。认识潘渡娜之前，他吃饭睡觉赚一点点钱，过着狗一样的日子。失去潘渡娜之后，他仍然吃饭睡觉赚一点点钱，过着狗一样的日子。
张大仁会想念潘渡娜吗？当然，在他这个啥或者那个啥的时候，一定会。潘渡娜是他永远的第三版女郎。
张大仁会对潘渡娜有所愧疚吗？当然不。“我没什么愧疚，不过你这么说，我就有一点儿愧疚了。”“我以为只要我不刺激你，两三个月，你就会忘掉这件事。”
张大仁爱过潘渡娜吗？当然不。“这问题问过很多遍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如果是，我对你的感情从来没有改变过。如果不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爱过的。（现在不爱了？）应该说，我决定不再爱了。”
张大仁会幸福快乐吗？当然会。“没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快乐，但过得去，我不想再改变了。”

为什么潘渡娜还要问：“大仁，我究竟少了什么东西？”
她为什么不曾指着他鼻子说：“贼子负心若是。”
她为什么不说：“我死之后，必为厉鬼。”——太大的笑话了，虚幻人是不会变成鬼的。
她为什么不说：“大仁，你好……”好什么？好凉薄，好无情，好猥琐，好自私？啊不，张大仁仍然是潘渡娜爱过的男子，潘渡娜假装相信他一切都是不得已，一切的残忍无非来自于怯弱。潘渡娜不愿意承认张大仁不过是一个衣冠禽兽、一个伪君子。“你知道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是吗？下了离开我的决定后，从来没有犹豫过）”
她为什么不说：“如果你不能输出价值观，你就不能成为一个超级大人。”潘渡娜知道张大仁根本不想成为超级大人，张大仁只过着狗一样的日子。

而那些理直气壮的指责，都来自于“正义在我这一边”的骄傲，潘渡娜没有这骄傲，潘渡娜不说是与非。
如果臣民背叛国王，那一定是国王昏庸无道，臣民不过是用脚投票。
如果兰斯洛离开桂尼薇，那一定是桂尼薇不再美丽高贵，兰斯洛有他的自由。
潘渡娜只想问：“大仁，我到底缺了什么？”

是因为我不够美吗？
是因为我又老又丑又胖吗？
是因为你从来没准备与我在一起，只是为你后半生的这个啥与那个啥准备素材吗？
是因为我仍然不够好，仍然不是你想要的潘渡娜吗？
潘渡娜没有等到答案。
潘渡娜决定去死。
风将吹她一身的白花边如雪。

（《潘渡娜》是张晓风一部科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