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冯唐
小的时候,面前有过不完的日子,从没见过一个死人,觉得自己必然长生。我站在阳台上,杨树绿得发黑,我想我啥时候能够彻底毕业,觉得遥遥无期,觉得似乎站在世界的边上,心里没底,不知道前面无数的日子和这世界是一个还是两个,是个海、是个湖,还是仅仅是个水塘,里面有多少只王八、乌龟、鳖。我胳膊在班上都不算粗的,更别说年级里、学校里、学区里,打架不灵,于是手不释卷,做加法,按照《书目答问》读古汉语书,按照唐弢、郑振铎、曹聚仁、周作人等人的书评读现代汉语,按照英美文学简史看英文书,自己的无知和无力和好奇心一起成为动力,看了好些书,想尽可能多地明白人世间的道理,人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一会儿又糊涂,常常恍惚。
某一年小学快毕业,区里教育局追新潮,不再举办一年一度的作文比赛,而是举办诗歌比赛。我语
文老师是个老右派,问我会不会写诗,我说背过很多,没写过,试试。我一晚上一气儿写了二十首,都是用现代汉语模拟唐诗诗意,主要参考书籍是《全唐诗》和《朦胧诗选》,里面每个句子都不像人话,我估摸着,没准评委老师看不懂又觉着有底蕴就评我当全学区第一了。
写完了二十首诗之后,我兴奋得睡不着觉,站在床上,天花板很低,人生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很牛逼,天地之间,最大的就是我了。一时间,我想起那个传说,释迦摩尼诞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上天下地,唯我独尊。一时间,我非常理解释迦摩尼,为了表达我的心情,在二十首诗之后,在逼自己睡着之前,我又写了一首非常直白的诗,通篇用了比喻:
《印》
我把月亮戳到天上
天就是我的
我把脚踩入地里
地就是我的
我亲吻你
你就是我的
诗歌比赛结果公布了,第一不是我,诗稿也没还我,我只记得这首直白的诗,默写在本子上。或许就是因为这首诗,评委老师和我语文老师说,小心我有成为流氓的倾向,我语文老师又原话转告了我妈。
三十岁以后,事杂时仄,成见日深,学医,见了不少生生死死,觉得好些书里的垃圾成分很高,与其看这些书,不如琢磨世界里各种鲜活的男男女女、飞禽走兽。另外,常年在路上,吃飞机餐,睡酒店,五千本纸书不能带在身边。于是做减法,留七八种真的好汉语在身边,反复读,反复背。其中三种是诗:《诗经》《唐诗三百首》《千家诗》。
身体极累的时候,心极伤的时候,身外有酒,白、黄、红,心里有姑娘,小鸟、小兽、小妖。白黄红流进身体,小鸟小兽小妖踏着云彩从心里溜达出来。身体更累,心更伤。风驻了。风又起了。沿着伤口,就着酒,往下,再往下,潜水一样,掘井一样,挖矿一样,运气好的时候,会看到世界里从来没有的景象,极少的字词、句子在虚幻里发光,璎珞一样、珠玉一样、眼神一样、奶头一样。语言乏力,多说必然错,只好只求直白,只用赋、比、兴,直接璎珞、珠玉、眼神、奶头,剃掉一切多余,比《诗经》《唐诗三百首》《千家诗》还直白,使用汉语的效率还高。
《爱情》
在一起就一切都对
一切
不在一起就一切都不对
一切

小的时候,看开明书局一九二六年出版的刘大白《邮吻》。他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四十三岁。我心想,他真是臭流氓啊,难得的是当一辈子流氓啊,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诗,还情诗。
我到四十岁的时候,发现从十来岁到四十岁,也写了百来首诗,也有情诗,也结集出版了《冯唐诗百首》。我心想,看来真是不能臧否人物,否则很容易有报应。
《冯唐诗百首》就是我的报应。我欢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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