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夏天,我回到了家乡,根据王书记的安排,到市工业局去报到。没有想到，人事科的同志说,我们目前还没有收到关于你的指示,希望等一等。

    我就在家里等着，七月等到八月，八月等到九月，每个星期都去一次人事科，开始是计委没有批下大学生计划，又说编制办公室没有名额，后来是人事局没有接受通知，总之没有任何进展。

    每一次去，大家都说进机关太难了，全市几千名大学生分配进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是机关，你得慢慢来。

    我体会到什么是度日如年，一天天在家里等待，我的精力在一点点被消耗，联想起进造船被拒绝的事情，心里非常难过，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困难，是自己运气不好，还是选错了道路？如果是选错了道路，那么什么是正确的呢？

    在等待期间，我就看小说，其中记忆最深的是《罗斯福传》，想不到一个残疾的人，能够以自己的毅力治理着一个巨大的国家，带领全国人民最后战胜了法西斯，为世界和平做出了如此重要的贡献。

    后来又看《邱吉尔传》，我记得书中有这样一段来描述法西斯轰炸之后的英国：伦敦全部被炸毁了，剩下的只有皇家空军的勇气和邱吉尔的声音。当人民陷入悲观与失望的时候，邱吉尔在国会上对全国人民发表演讲，他说：我们将在海滩战斗、我们将在丛林战斗，我们绝不投降，我们将用生命保卫祖国，直到取得最后的胜利！

    读到这里，我热泪盈眶，为他的伟大人格所感动，为他们的伟大事业所感动，想象着如果我生活在战争岁月，我也会成为一名战士，为祖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直到今天，想起邱吉尔的演讲，我仍激动不已。

    十月很快就到了，我无法再等下去了，我下定决心，如果机关进不去，我就去企业；如果企业不要我，我就回上海；如果上海留不下，我就去北京；如果没有单位要我，我就去南方。

    主意一定，人反倒轻松了许多，勇气倍增，一天晚上，我提着一个西瓜找到了市委书记家，正好他在家中。

    我见到他后就说：“王书记，您今天春天到我们学校，希望我回来，也跟学校说了去工业局工作，学校的派遣证也写了，我人也来了，但是都等了三个月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他说“是吗？我太忙了，明天给你问一问，你等消息。”

    王先生可能接待过无数求职者，但像我这样以责问的口气去找他的人大概只有一人。

    第二天，我也没有等消息，又直接找到人事局局长，把情况一说。

    他说是吗？我查一下。

    又是让我等消息。

    临走时，人事局办公室的人问我：你是局长的亲戚吗？我说不是。

    他说：你真大胆，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大胆的人。

    我又去了工业局，我想有结果就算了，没有结果这次就当与他们告别了：你们慢慢办着，明年夏天我再回来，不信以我的本事，天下找不到吃饭的地方！

    决心已定，我轻松上路，没有想到，我一进人事科，科长就说：正在找你呢，手续都办好了，你周一上班吧。

    天下事就是这样，当你准备好失败，无所畏惧时，成功可能不期而至了。

    办完了录用手续，我被分配在设备科，职责是协助企业编排设备更新计划，哪个企业要购买新设备，先报到工业局设备科，经工业局各科认可后，再到计委立项，拿着立项批文，就可以到银行贷款了。

    当时工业局是一个非常大的机关，管理着几十个化工企业，今天的多家上市公司都在其中，所以那时的工作任务非常繁杂，受到人事制度的限制，我们科里只有三个编内成员：一名科长、一名副科长，还有我。

    科长非常和蔼，他的第一建议就是让我先到企业去锻炼，然后亲自联系了实习部门，让我每周在厂里工作五天，到机关来工作一天。

    我终于到了向往的地方，这是一家化工厂的机械车间，我在修配组工作，任务是检修设备，每天都要跟着师傅去擦水泵，很多设备没有很好的检测方式，如果擦得很干净，一旦有泄漏，马上就可以发现。

    上大学时，我们的丁老师已经很厉害了，钢材用砂轮一磨，他看着火星跟我们说是几号钢，几乎不用做什么金属分析，我们对他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没有想到在企业里的大师更多，车间里有很多车床，让我加工一个圆柱铁，至少需要一天的时间，而且误差巨大。但老师傅几乎不用看，一根不规则的铁棒到了他手上，几十秒钟就被固定到车床上，然后启动马达，只见火星四溅，一两分钟就加工出一只铁棒，拿下来一量误差不超过0.5毫米!

    在学校里只是听说过这本事，现在第一次亲眼看到，我被师傅们的技艺所折服了。

    看到他们精湛的技艺，自卑又涌上心头，以我现在的水平，何时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啊？师傅们很是理解，说我们虽然有这么多实践经验，但是安排整个流程、设备之间的关系，必须通过计算和设计才行，而这些事情只有你们大学生才能做。在化工厂里，需要由好的工程师和技术工人结合，工程师必须用最简单的方法、最低的成本，设计出最好的工艺流程，然后由我们把它实现，缺一不可。

    师傅们的解释使我重新定位自己，我知道自己要成为工程师，就得在设计上多下功夫。一年的实习很快就过去了，师傅们很照顾我，没有什么责任，也没有什么实际工作，对我的要求是能够分清各种设备就行了，我很快就要回到工业局，此时我面临着另外一种新生活。

    人生管理是一件很让人头痛的事情，这些需要每个人都研究的问题，应当作为教育的一部分内容才行。在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是经常要思考应当成为什么样的人。

    但是教育没有这种课程设计，只能看每个人的运气了，运气好了，你遇见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可以会让你思考，思考清楚了，如果又能去做，一生就会丰富一些，否则一生就平淡地过去了。

    在一年实习快结束的时候，我经常返往在工厂与机关之间，目睹了一些社会现状。例如，当时人人都想往机关跑，都愿意坐办公室，当技术员太辛苦、挣钱少、风险大，天天在化工生产第一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喜欢技术员的生活，一想到在工厂就非常兴奋，可是当技术员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我没有得到太多实践的机会，我是机关派下去的，人家对我非常客气，不愿意让我出现任何意外。

    有一次和设备处的一位处长谈生产，我说有这么好的技术工人，为什么造不出好的设备呢？为什么这么多设备都要进口呢？

    他说我们人事制度有问题，你在这儿实习，实习一段时间就到局里，过不了几年就可以当领导了，但是你能懂多少事情呢？

    我说懂不了多少事，快一年了我刚分清各种泵的区别。

    他说，即使这样你也有可能来当厂长，成为我的上级，你能做好企业吗？

    我说确实做不好，我自己什么也不会。

    处长说：没有办法，现在都是这样,厂领导都是从上面派下来的,说不定哪天你就会成为我的领导。很多企业领导根本不懂化工，但是照样当厂长，亏损的钱比挣的钱要多得多，大家不服气，但是你必须接受，这就是社会现实。希望你能够多学一些东西,今后可以少犯一些错误。你现在还年轻，需要几年的时间来认识，希望将来有机会的时候，不要什么都不懂。

    处长的话让我感触很深，后来当了律师以后,接触过很多国有企业,深刻感觉到落后的人事升迁与分配制度,是造成国有企业衰败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