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雪堂”与宝钗“雪洞”的跨时空精神对话
(2018-10-23 18:2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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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碎语拾零 |
东坡“雪堂”与宝钗“雪洞”的跨时空精神对话
第41回,妙玉邀请钗、黛去栊翠庵品茶。妙玉给宝钗用的茶具乃是作为葫芦器的“£(左分右瓜)瓟斝”,其上有注云:“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给黛玉用的茶具乃是“星犀”(庚辰本音讹为“杏犀”,程高本又改为“点犀”),其上无注。方山、爱明悟都发现所谓“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当是隐含了苏轼于元丰五年(1082年)贬居黄州时,筑东坡雪堂,自号“东坡”,且作《雪堂记》的信息。而曹雪芹刚刚于第40回描写了宝钗蘅芜苑如“雪洞”一般的室内布置,此处又暗点苏轼在黄州隐居于雪堂,并开始自号东坡的信息,显然有以苏轼来比拟宝钗的寓意。笔者以为,这个发现很不错,确实是找到了元丰五年的“雪堂”东坡与《红楼梦》中“雪”宝钗交相辉映的关联所在。不过,细读苏轼的《雪堂记》,笔者以为有一点需要说明,即曹雪芹将苏轼与宝钗关联在一处,并不是要简单地将二人归并为同类,而是要特意对照二人的同中之异、异中之同。概而言之,元丰五年的苏轼乃是内儒外道(佛),而《红楼梦》中的宝钗则是内道(佛)外儒。苏轼是以儒家君子的身份而亲近模拟于佛道,宝钗却是以佛道高士的身份和光同尘于儒家礼法。
按,苏轼《雪堂记》以贬居黄州时,筑堂于东坡为缘起:“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於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接着,以宾主问答的形式,写了苏轼徘徊于入世与出世之间的内心困惑与矛盾。苏轼虚拟的这位客人,先提出了“拘人”与“散人”两个概念,指苏轼既非名利场上的儒家“拘人”,又非逍遥游乐的道家“散人”,而是“子之欲为散人而未得者也”。接着,“客”又指明,苏轼之所以“欲为散人而未得”,是因为他没有摆脱“智”的束缚。这里的“智”,乃是老庄所言“弃圣绝智”中的这个“智”,是特指儒家的忠君爱民之心、愤懑不平之心、角胜斗口之心。当时苏轼之所以贬居黄州,是因为陷入了乌台诗案。而乌台诗案的缘起,则是源于苏轼对王安石新法的不满,动辄写诗作文,大加讥讽,动辄与新党诸人争锋较量,结果被人上纲上线,诬以罪名,虽得免死,终至于流放。因为苏轼天性中有这么一股子不能割舍的“聪明”,见了愚人俗人恶人便忍不住出言打击,所以坎坷不断。而“客”也以此断定苏轼虽有隐居之行,而并无隐居之心:“所以藩予者,特智也尔。智存诸内,发而为言,而言有谓也,形而为行,则行有谓也。使子欲嘿不欲嘿,欲息不欲息,如醉者之恚言,如狂者之妄行,虽掩其口执其臂,犹且喑呜跼蹙之不已,则藩之于人,抑又固矣。”再接着,“客”又更进一步地指出,苏轼筑雪堂隐居,其实恰恰是他内心摆脱不了儒家之“智”的反映:“子之居此,虽远人也,而圃有是堂,堂有是名,实碍人耳,不犹雪之在凹者乎?”面对苏轼“适然而已”的自我辩解,“客”毫不留情,继续一针见血地指出苏轼刻意绘雪于堂,是内心不空,而故意以空之外形示人:“雨不可绘也,观云气之汹涌,则使子有怒心。风不可绘也,见草木之披靡,则使子有惧意。睹是雪也,子之内亦不能无动矣。”有的人在墙上画风雨,实际上是画者内心有怒心、惧心的表现。而苏轼绘雪于堂,其实是内心对官场仕途寒心的表现。但又不是真正丢开了仕途之念,只是想用外在的雪的形象来压制、掩饰内心的不平,越是掩饰、压抑则内心越痛苦。因此是“是堂之作也,非徒无益,而又重子蔽蒙也”、“雪乎,雪乎,吾见子知为目也。子其殆矣。”苏轼也承认“客”说的很有道理,但又认为要他这种内心充满儒热的人当真去看空看冷一切,他也做不到。因此,他主张将儒与佛、道调和折中一下,既不再留恋入世功名,也不去追求大彻大悟,只是情所起,随性适之,“意适于游,情寓于望,则意畅情出,而忘其本矣,虽有良贵,岂得而宝哉。是以不免有遗珠之失也。”他只要这种适性而乐,哪怕是丢掉了获得大彻悟的契机,也顾不上了。苏轼也承认,“客”所说的悟空之道属于上乘法,而他所追求的适性之乐属于下乘法:“子之所言者,上也。余之所言者,下也”、“譬之厌膏粱者,与之糟糠,则必有忿词。衣文绣者,被之皮弁,则必有愧色。子之于道,膏粱文绣之谓也,得其上者耳”。“客”所说的悟空之道好比精美的高粱、纹绣,他所追求的适性之乐则好比粗劣的糟糠、皮弁。真正的悟道者肯定对这种较为低级的适性之乐不屑一顾。但苏轼以愚钝自居,则不免正好适合于这些较为粗劣的糟糠、皮弁之乐。故此,苏轼又对客言:“将其与子游,今日之事,姑置之以待后论。予且为子作歌以道之。”在争论方面挂了免战牌,只作歌表明自己的心意:“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吾不知雪之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为可依违。性之便,意之适,不在于他,在于群息已动。”苏轼的意思是,建造雪堂的用意,不在于取大雪茫茫的气势,而只是取雪景赏心悦目的心意,我不想逃避尘世俗缘,只是想避开官场争斗的机锋。我并不理会欣赏雪景是不是透露了我对仕途的寒心,也不想讨论出世与入世谁对谁错。不过是一时性起,心意便随之,不在乎他物,只在乎内心的诸多感觉罢了。
苏轼《雪堂记》以“堂以大雪中为之”而始,最终落脚于“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说明宋元丰五年这时的苏轼其实是处于似悟而非悟的状态。筑东坡雪堂,看似“自以为藩外久矣”,其实内心并未摆脱儒家思想的藩篱。虽然经过“客”,也就是自身道家思想的劝说,也还是没有真正彻悟,而是选择了一条居中的道路,即以隐居的形式避开官方的纷争,但内心仍然时刻关注着官场仕路,时刻准备着返回中枢,再显身手。这也就是苏轼后来虽一贬再贬,而只要外部环境稍有好转,仍积极争取入世作为的缘由。一句话,这时候的苏轼其实是内儒外道(佛),具隐士之形,而秉儒者之心。他的隐居仅仅是迫于外部形势,只是将佛、道当作调剂痛苦的良方而已,虽师事之,而终究以儒为本:“我以子为师,子以我为资,犹人之于衣食,缺一不可。”这就与《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形成了一种反照的关系。
跟苏轼一样,宝钗早先接受的也是儒家背景的教育,认为士人阶层的本分就应该是“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同样地,正因为这样的儒家理想在现实黑暗中不断碰壁,宝钗跟苏轼一样具有了强烈的愤世情结,经常忍不住“讽刺时事”、“借蟹讥权贵”,同时又开始亲近佛、道等出世哲学,以寻求内心的慰藉。但与苏轼不同的是,宝钗走得更远。苏轼再怎么接触佛、道,也终究是以佛、道为师,以儒家为资。而宝钗则是完全翻转过来,变成了以佛、道法爱为体,以儒家仕途为用。而第22回宝钗对《山门·寄生草》的偏爱,实际上就反映了宝钗由愤世走向出世的心路历程: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第22回)
《山门·寄生草》以鲁智深“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的悲怆、孤愤为始,而最终证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的大彻大悟。这也正好是宝钗由愤世嫉俗走向淡泊出世的精神演进过程。故此,宝钗认为这首《山门·寄生草》深合了她的心境,以为是“填的极妙”,甚至不惜在自己的生日宴会上将这么一首“不吉利”的曲文推荐给宝玉。
此外,宝钗的《更香谜》所反映的也是从愤世的痛苦走向出世的解脱的心理过程: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从“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愤懑,走到“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的大彻悟,亦说明宝钗已经完全翻转了儒家与佛道的体、用关系。前八十回中的宝钗当然也没有完全放弃儒家入世的追求。事实上,笔者多次阐明,宝钗之所以会屡屡劝说宝玉读书仕进,乃是希望贾宝玉通过掌握权力,消灭如贾雨村那样的赃官,以澄清吏治,实现她与宝玉所共有的“月浦空余禾黍香”的政治理想。正所谓“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是也!但对于宝钗而言,读书仕进、掌握权力只是手段,而绝非目的。澄清吏治,借儒家的权力,关爱苍生,行佛家“怜愍众生,故有法爱”的大悲悯,才是目的。而一旦实现不了这样的政治理想,则如宝钗自己所言,倒不如索性不做官,“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这时候,宝钗不过是十五岁的女孩子,又生于大富大贵之中,并未经历任何重大的人生挫折,却已经在为自己规划一条耕种买卖而拒不入仕的备选道路了。相比之下,苏轼是在四十七岁的年纪,经历了乌台诗案的沉重打击,迫不得已才筑雪堂于东坡,有那么一些隐士的外形。因此,宝钗很明显是在悟道之路上比苏轼走得更早、更远。
再看东坡的“雪堂”,“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於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处处示人以“雪”之形。但正如“客”所言,苏轼其实是“欲为散人而未得者也”,唯独内心没有舍得放下一切的白雪空茫。宝钗的蘅芜苑则相反,虽然如“雪洞”一般,却是“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唯独没有“雪”之形。宝钗服用的是癞头和尚所赠的冷香丸。而对于冷香丸的寓意,脂批说的很清楚:
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
面对世态炎凉、人世甘苦,宝钗乃是“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也就是说,宝钗其实是将那种白雪空茫的气势给内化于心,已经用不着“绘雪於四壁之间”,用这种隐士的外部形式来示人了。因此,对宝钗而言,她根本用不着离群索居。心即是佛,佛即是心,日常行善处便是修佛。“雪”之外形,对于苏轼而言,乃是“实碍人耳”、“子其殆矣”。“雪”之内心,对于宝钗而言,却是“睡足酴醿梦也香”、“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苏轼被外力逼迫着做隐士,只能寻觅适性之乐。而宝钗即是维摩诘那样的在家之菩萨,和光同尘中即见佛性。
这样来看苏轼的“雪堂”与宝钗的“雪洞”,二者即是相对、反照的关系,又是由儒入道(佛)的同路人。苏轼是内儒外道(佛),宝钗则是内道(佛)外儒,从这一点上看,苏轼与宝钗正好相反。但如果把由儒入道(佛)看成一个渐进的过程,苏轼、宝钗又可谓是同路之人。试想,一个儒者如何变成一个悟道人?其悟道之路的前半段,必然是先遭遇理想的挫折,然后开始亲近佛、道,作为调剂痛苦的手段。这时候的隐居之儒,必然是以隐居为外形,而又难忘内心的儒热。但随着悟道的加深,则有可能进入悟道之路的后半段:获得了佛、道的彻悟,不再拘泥于尘世的得失。而真正彻悟之人,反不必在意于外力的戒持,因此反倒可以和光同尘,外表看上去跟尘世的儒者一样,没有刻意的离群索居,只是将佛性神性融化在日常的善行之中。元丰五年的苏轼刚走完前半段,就不太愿意继续走下去了,希望停留下来,适性即可。而《红楼梦》中的宝钗则完整地走完了后半段,获得了“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大彻悟。从这个意义上说,宝钗倒更像是苏轼《雪堂记》中的那个“客”。这样来看苏轼与宝钗的关系,他们虽然是相反相成,却又完全可以惺惺相惜。而曹雪芹也正以一句“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让宝钗与苏轼完成了一场跨越千百年时空的精神对话。
更进一步,曹雪芹的“雪芹”之号,其实就典出于苏轼兄弟的诗歌。一是出于苏轼《东坡八首》之三:“泥芹有宿根,一寸磋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二是出于苏辙《同外孙文九新春五绝句》之一:“佳人旋贴钗头胜,园父初挑雪底芹。”所谓“钗头胜”与“雪底芹”的相对,其实就是曹雪芹与他笔下宝钗之关系的写照。宝钗是曹雪芹理想自我的化身,曹雪芹赞美宝钗是其心目中“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这自然是“钗头胜”。而作者自己则愿意守护这一理想自我,化身为“雪底芹”。比较一下,曹雪芹与苏轼的关联,所谓“泥芹有宿根”、“雪芽何时动”。现实中的曹雪芹其实亦如苏轼一样徘徊于入世与出世之间。历史上的元丰五年,是苏轼谪居生涯的起点,也是其一生思想的转折点。在此之前,苏轼仕途顺利,思想上完全是一名儒者。而贬居黄州,让他开始有了在儒家与佛道之间徘徊犹夷。这种犹夷伴随了苏轼的整个后半生。而苏轼最让后人铭记的“东坡”、“坡仙”之号,也正始于黄州雪堂。回到曹雪芹身上,在现实中他是“情不情”,看得透又放不下,如苏轼一样“子之欲为散人而未得者也”,而在理想中则渴望如宝钗那样能够看冷看空一切,“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任是无情也动人”。这样来看上述宝钗与苏轼的跨时空精神对话,其实也就是曹雪芹自身的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的一次精神对话,是“钗头胜”与“雪底芹”的深情晤对,也为宝钗后来作《十独吟》,用包括苏轼在内的十位特立独行之高人来激励宝玉勇敢面对生活,埋下了一个千里伏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