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与脂砚斋的悲伤泪泣
(2018-10-18 08: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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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碎语拾零 |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与脂砚斋的悲伤泪泣
据脂批,后三十回佚稿又有“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一回,可与第21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对看: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卅回犹不见此之妙。此回“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文“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但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运蹇,亦何如是也?人世之变迁,倏忽如此!今日写袭人,后文写宝钗;今日写平儿,后文写阿凤。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庚辰本第21回回前总评)
脂砚斋强调“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足见后文中“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一节让她感动极深,以至于一提到这些情节就让她泪流满面。而关于“薛宝钗借词含讽谏”,朱淡文等拥林派评红者自然是恶狠狠地给出了一个所谓的“薛宝钗婚后仍不忘劝谏宝玉立身扬名,以至为宝玉所弃”的解释,但这样的歪解却与《红楼梦》的实际描写完全相悖!
首先,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其实根本就不在乎所谓的“立身扬名”,在贾府崩溃之后,宝钗也根本不会去“劝谏宝玉立身扬名”。宝钗真实的思想立场,她在第42回说的很清楚:
“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第42回)
宝钗早就一竿子扫到了当时所有读书做官的男子,认为他们都是“读了书倒更坏了”,并强调如果做不了好官,则不如不做官,“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她对立身扬名可有半点留恋?当初宝钗之劝宝玉读书仕进,亦不过是要贾宝玉通过掌握权力,消灭如贾雨村那样的赃官,以澄清吏治,实现她与宝玉所共有的“月浦空余禾黍香”的政治理想罢了。正所谓“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是也!而一旦贾府运败,宝玉已沦为罪臣之后,即使踏入官场亦不过是夹着尾巴做人,再远大的政治抱负也无可施展。在这种情况下,宝钗理所当然地会认为与其低三下四地做官,还不如耕种、买卖来得更有气节。“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一节的具体内容又怎么可能是朱淡文所说的“婚后仍不忘劝谏宝玉立身扬名”?
其二,脂评本早就以第22回《山门·寄生草》和第63回《邯郸梦·赏花时》两处相关原文,明确提示读者,《红楼梦》最后的结局乃是宝钗主动引导宝玉出家为僧。对于宝玉的出家为僧,脂批也早就注明了宝钗的态度:
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
所谓“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可见宝钗是为了拯救宝玉而甘愿被“弃”。形式上是宝玉“弃”宝钗,实质上宝玉出家却是宝钗主动引导出来的,是遵循宝钗意志的结果。否则,宝钗不会是这种坦然“自安”的态度。假设按朱淡文等人的解释,劝宝玉做官而宝玉却丢下她出家,宝钗应该悲伤、悔恨得不得了才是。如何反倒是“虽离别亦能自安”?足见,宝钗婚后根本不可能再劝宝玉什么“立身扬名”。宝钗对她最后引导宝玉出家这件事也坦然得很。“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一节的具体内容只能是另外一回事。
其三,脂砚斋感叹“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明显是站在宝钗这一边,为没劝住宝玉而伤感流泪的。若宝钗劝宝玉的内容像朱淡文所臆想的那样庸俗不堪,脂砚斋又岂能为这个流泪?
据笔者所知,在我们钗学建立之前,唯一认真研究过“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一节的是张之的《红楼梦新补》。在这部续书中,宝钗劝谏宝玉的行为,比较符合原著中宝钗的思想行为。按,张之《红楼梦新补》中“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一节的大体内容如下:
家败之后,宝玉整天无所事事,全靠宝钗贤惠持家养活。湘云因无家可归,跟着宝钗、宝玉生活。宝钗、湘云都怕宝玉呆在家里无事做闷出病来,劝他出去找点事做。正好有人推荐宝玉去宫廷画苑供奉。宝钗闻此,喜道:“此事甚好,这待诏虽居画苑,并非官吏,凭技艺吃饭,算不得禄蠹,倒也与你素昔志趣相合!且是画苑内高手甚多,大家取长补短,相互琢磨,正开心呢!”宝玉只是不情愿,说:“我想顾士端父子的事儿。”意思是不愿被人呼来喝去地指使。宝钗见宝玉狂傲到这个地步,只得停下针线,细细思忖一番,设法劝导。于是,宝钗假托说湘云要做隐士,以此为话题,引出宝玉说君国有难或者奸佞盛世才会有真隐士,如今太平盛世口口声声要做隐士的都是假隐士,不值得钦佩。宝钗便接了话说:“这么说,自然也没人钦佩了,还是不当隐士为妙。”说毕,偷眼瞧瞧宝玉。等于提醒他,没必要斗气,非得标榜自己有多清高,连宫廷画师也不当。只是宝玉仍不情愿。最后才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宝玉自己在家作画,拿出去售卖,帮着宝钗补贴些家用。
张之将宝玉定位成反朝廷的叛逆,又将宝钗定位成诸葛亮、杜甫、岳飞式的儒家贤臣,这个定位跟脂评本中的宝玉、宝钗并不相合。原著中的宝玉虽然狂傲,但并不反朝廷、反皇帝。而曹雪芹笔下的宝钗,骨子里是个愤世嫉俗的女子,倾向于佛道的淡泊出世,本质上也不是诸葛亮、杜甫、岳飞这类儒家贤臣。只是单就“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一节来说,宝玉在家败后无所事事,宝钗贤惠持家也渐渐支撑不住,柔声劝说宝玉出去找点差事做,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宝玉怕苦,找了一个清高的借口说不想去,宝钗仍耐心劝导。这也是完全可能的。况,“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也是张宜泉对曹雪芹的称赞,曹雪芹本人就可能有过拒赴画苑的经历。以此写入书中,也未为不可。但笔者仍然认为,脂批所言的“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一节,不应该是指这方面的内容。关键是张之没注意到脂砚斋的态度乃是“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
何以是“恨泪”?“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一节,写的必然是让脂砚斋心血欲滴的事情,才会有这么多“恨泪”。按张之《红楼梦新补》所写,宝玉不过是没去宫廷画苑而已,但到最后也表示要自己作画售卖,帮着宝钗减轻一下负担。宝钗也很高兴,说:“阿弥陀佛,刚刚儿的明白了,这往后,可不必瞧着你心事重重的,替你担心了。”从书中的宝钗,到书外的脂砚斋,对此有何“恨泪”可言?所以,笔者认为,“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一节写的也不该是这方面的内容。
那么,“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一节究竟写的是什么?宝钗因何而谏?所借之词又是何等模样?笔者在《论宝钗》、《脂本宝钗的婚嫁诗韵》中提出了这样的推断:宝玉在经历抄家,跟随宝钗迁居薛家老宅多年以后,又将经历火灾之厄。大约是宝钗生病期间,宝玉掌灶而不慎失火。正如《红楼梦》第1回甄士隐家所遭遇的那样,一场大火“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左邻右舍纷纷索赔,宝玉、宝钗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绝境。宝玉经不起如此的打击,精神上已濒临崩溃。宝钗一个人扛起了所有的压力,还使出浑身解数来拯救宝玉。所谓“薛宝钗借词含讽谏”,指的就是宝钗借词劝谏宝玉重新振作起来。而事实上,宝钗具体所借之词,脂砚斋亦有提及:
《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戚序本第64回双行夹批)
宝钗之作《十独吟》,显然是要借陶渊明、李白、唐寅、苏轼、鲁智深等十位历史上或文学作品中特立独行之高士的言行,来激励宝玉勇敢面对生活。然而,这个时候,宝玉彻底丧失了生活的信心,已变得“不可箴”。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将宝玉从萎靡不振的精神死亡和慢性自杀中解脱出来,宝钗只好用自己最喜爱的道书禅机引导宝玉参悟佛、道,将宝玉引向了空门。
笔者认为,我们钗学所提出的推断,当比以往各家提出的设想要合理很多,也符合脂砚斋读此便泪流满面,大感“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的情态。
首先,宝玉本来就是一个心智软弱的人。他一生中最大的缺点就是担不起责任、扛不住重压。贾宝玉的怜香惜玉,对众女儿的疼惜之情自然也不是假的。但从金钏之死、晴雯之死的情况来看,宝玉却只会事后哀伤后悔。在金钏、晴雯最需要的时候,却拿不出有力的实际措施解决问题。甚至不如陆游,懂得出钱找房将唐婉在外面养一段时间。尽管他可以哭天泪地,但在女儿们最需要男人以有力行动出面支撑的时候,宝玉一定是软弱、怯懦地躲在后面。这其实就是贾宝玉从顽石那里延续下来的孤儿心态的明显体现。顽石虽然巨大,但心理上他始终是女娲的孩子,无力自立自强,需要女性来照顾他、呵护他。对此,曹雪芹早就以《西江月》批评过宝玉:“富贵不知乐业,贫贱难耐凄凉”。当宝玉不慎失了火以后,左邻右舍都来逼债。困顿无措、后悔自责,一下子就足以将他的精神世界压垮。他拿不出实际措施来赔偿他人,又深深自责对不起妻子宝钗,只能借酒浇愁,无限度地萎靡不振下去,陷入行尸走肉一般的精神死亡境地。宝钗爱宝玉的愤世嫉俗,他们之间是精神同类的知己之爱。但宝钗守着这么一个意志软弱的丈夫,既有替他承担责任,还要浑身解数来拯救宝玉,岂不是要比普通人的妻子更是艰难百倍?更何况,宝钗花了这么多心思,从隐居的陶渊明,讲到被贬入天涯海角的苏东坡,再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鲁智深,讲了这么多动情的开导之言,宝玉依旧“不可箴”,依旧萎靡不振?宝钗自己岂不伤心欲绝?书外的脂砚斋又岂不是会替宝钗感到无比的“恨泪”?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正因为在“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一节,宝玉已表现出“不可箴”的特点,为了拯救宝玉,宝钗才最终使用上了她的终极武器——用“道书禅机”引导宝玉悟道出家,将他交到自己当年的师父癞头和尚手里。事实上,早在前八十回中,宝钗就一直将参禅悟道看得极为郑重其事,认为“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尽管宝钗自己就最偏爱《山门·寄生草》这一类的道书禅机,但那时候贾府尚在,自己也没有嫁给宝玉,所以也不敢轻易用这些佛、道理念去引导宝玉:
“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第22回)
只是宝钗骨子里实在偏爱这些佛、道出世理念。于是,在宝钗一边劝止宝玉悟道的时候,又实在忍不住暗示宝玉,你的悟道其实还可以跟我学着更深一步:
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第22回)
一句“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等于提醒读者,宝钗潜意识中其实并不愿意宝玉放弃悟道。只是当时引导宝玉悟道出家根本就不现实,再加上黛玉的抢话打岔,宝钗也只好不了了之。但现在的情况全都不一样了。贾府早就分崩离析,贾政、王夫人也相继过世,宝玉又到了萎靡不振,即便自己百般劝谏也无济于事的地步。为了将宝玉从这种痛苦万状的精神死亡中拯救出来,宝钗也只能毅然决然地重新拾回当年的“大杀器”,凭借自己在佛、道等出世哲学方面的“博知”,将宝玉引向空门!宝钗当然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自己将沦为孤苦无依的弃妇,为宝玉付出极为沉重的自我牺牲。但出于对宝玉的至爱,宝钗甘愿牺牲自己,去成全宝玉,并以此为幸福,“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这就是女娲对当年弃置顽石的终极报偿!宝玉自己也为宝钗的自我牺牲式的至爱所深深感动,所以是反复念叨宝钗花名签上的“任是无情也动人”,并在出家之际向宝钗送上了“睡足酴醿梦也香”的深切祝福。而从脂砚斋的角度看,宝钗作出如此沉重的自我牺牲,却是因为此前宝玉已“不可箴”的直接后果。若宝玉稍微肯听宝钗之劝,宝钗何至于用做一辈子弃妇、为宝玉孤苦守节一世的代价来拯救他?一个男人需要自己的爱妻作出如此沉重的牺牲来拯救他,从脂砚斋的女性视角来看,又岂更不是满纸满篇的“恨泪”?特别是看到宝钗此时已有身孕(第40回写蘅芜苑“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当时提示读者,宝钗最后肚里已怀有宝玉的孩子),却为了让宝玉走得痛快,而有意不告诉丈夫时,脂砚斋岂不更是要泪流满面?宝玉的“不可箴”等于让宝钗母子两人都吃了一辈子的苦!
脂砚斋并不是书中宝钗的原型。但她所处的位置却与书中的宝钗颇为类似。脂砚斋比曹雪芹年龄略大,极有可能也是曹雪芹的妻子兼表姐。曹雪芹亦明确将脂砚斋“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因此,脂砚斋读书时很容易自动代入宝钗的角色,替宝钗感到心痛。但实际上,作为一个现实中人,脂砚斋的悟道境界远不如书中的宝钗。曹雪芹笔下的宝钗,尽管一再为宝玉忍辱负重,付出了极为沉重的自我牺牲,但宝钗却是以这种牺牲奉献为莫大的幸福。她是“离相愿(梨香院)”、“恒无怨(蘅芜苑)”、“虽离别亦能自安”,即便是宝玉出家离她而去,她也是心甘情愿地做宝玉的“弃妇”,心甘情愿地为宝玉孤苦守节一世,以报偿当年女娲弃置顽石,使其“日夜悲号”的情债,正所谓“睡足酴醿梦也香”是也!而脂砚斋就不太经受得住这种生离死别,且看曹雪芹去世以后,脂砚斋的悲号: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甲申人日)泪笔。(甲戌本第1回眉批)
尽管脂砚斋很敬爱宝钗,也喜欢自我代入为宝钗,但轮到她自己则做不到“虽离别亦能自安”。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恨泪?这样我再回过头来看脂批的那句“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内中的悲情则洞然可解矣!脂砚斋当然也清楚宝钗“离相愿(梨香院)”、“恒无怨(蘅芜苑)”、“虽离别亦能自安”充满了女娲式神性、佛性的光辉,但作为一个现实中的女性、现实中的贤妻,她也难免会想:宝玉啊,你为何不能争气一点,早点听宝钗的劝,早点振作起来,何至于让你的妻子为你作出这么沉重的牺牲?又何至于让袭人离开你,失掉自己的名节?她也实在忍不住要为窥见了丈夫曹雪芹的“狠心”一面而哀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