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端方藏本《红楼梦》纯属后世伪续
(2014-09-26 16:4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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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红楼梦版本杂谈 |
最近《文史知识》杂志上正在连载李小龙先生的《东瀛访书纪事》系列。作者不是那个武打明星李小龙,而是一个官方的学者。该学者经常出入于日本,专门在东京、大阪、京都等地古籍书店,重金购买日本的汉文古籍,包括流入日本的中国古籍,以及江户时代日本人印的“和刻本”汉文古籍,故曰“东瀛访书”云云。2014年第8期《文史知识》也刊载了该系列中的一篇,题目叫做《善书堂——两种印谱与<石头记>佚本》。大意是说,文章作者在日本京都贺茂川、高野川、鸭川三江交汇之处,找到了一家名叫“善书堂”的古书店。在那里买到了两本印谱。一本叫《匋斋藏印》,是清末四川总督端方的印谱。一本叫《天香阁印谱》,是日本篆刻家桑名铁城的印谱。桑名铁城与清末库伦大臣、蒙古正白旗人三六桥过从甚密。熟悉红学的人都知道,端方和三六桥跟传说中的所谓“旧时真本”有点瓜葛。
一是据褚德彝《跋幽篁图》记载:
“宣统年间在京见端方藏红楼梦抄本,宝玉湘云有染,及碧痕同浴处,多媟亵语。八十回后黛死娶钗同今本;但婚后家计日落,流荡益甚,逾年宝钗以娩亡,宝玉更放纵,至贫不能自存。欲谋为拜堂阿,以年长格于例,充任拨什库。湘云新寡,穷无所归,遂为宝玉续弦。蒋玉菡脱乐籍后拥巨资,在外城设质库,宝玉屡往告贷,终欲令铺兵撵逐,袭人斥之方罢。一日大雪,市苦酒羊胛,与湘云纵饮赋诗赏雪,强为欢乐。九门提督路过,以失仪为从者所执,视之乃北靖王也。王念旧,赒赠有加,送入銮仪卫充云麾使,迄潦倒以终。 ”
二是据张琦翔后来口述回忆:
一九四二年冬,日籍哲学教授儿玉达童告北大文学系学生张琦翔云:日本有三六桥百十回红楼梦,内容有宝玉入狱,小红探监;小红与贾芸结褵;宝钗难产而卒,宝玉娶湘云;探春远嫁——“杏元和番”;妙玉为娼;凤姐被休弃。
端方藏本《红楼梦》与三六桥藏本《红楼梦》在八十回以后的内容,几乎完全一致。因此,可以确信,两者就是同一种版本的《红楼梦》。在晚清时期确有这么一种不同于程高本伪续的《红楼梦》,在北京的满人、旗人中间流行过。后来随着三六桥投靠日本人,出任满洲国电气株式会社总裁一职,该《红楼梦》最终流入日本。周汝昌等人相信该种版本的《红楼梦》,其后三十回就是曹雪芹生前迷失的原稿,因此沿用清末、民初一些人的称呼,称之为“旧时真本”。而笔者将其统称为“清末端方藏本”。写这篇《东瀛访书纪事》的李小龙先生,大约也是一位《红楼梦》的爱好者,而且深受周汝昌红学观点的影响,也相信端方及三六桥所藏《红楼梦》就是脂评本的后三十回佚稿。如今既然在日本购得了端方的《匋斋藏印》,以及跟三六桥私交甚笃的日本人桑名铁城的《天香阁印谱》,便不免浮想联翩,说是:
“在三川交汇之地购得两种印谱,却均与一个人已经失传的《红楼梦》异本有关,这种巧合不禁让人心生奢望:或许有一天,在京都的某个旧书店里,可能会意外地发现那传说中被视为曹雪芹原稿后三十回的三六桥本。”
为此,还赋诗一首,曰:
“红楼残曲绕云霄,不在午桥在六桥。小册戋戋天赐我,可堪引梦到潇潇。”
笔者也希望这位李小龙先生能在日本找到传说中的三六桥本,但笔者以为,清末端方藏本《红楼梦》却绝不是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而是跟程高本一样,属于后世伪续,而且写作时间比高鹗还晚!笔者在《论宝钗》第十九章和《论湘云》第三章中,提出了五点理由:
第一,端方藏本说“宝玉湘云有染……多媟亵语”,跟第5回《乐中悲》赞美湘云“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毫不相合。
第二,端方藏本说蒋玉菡因厌恶贾宝玉屡屡借钱,而“欲令铺兵撵逐,袭人斥之方罢”,跟脂批赞美“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的立场,也完全相反。即使不看褒贬立场,只看情节结构,端方藏本说“宝钗以娩亡”在先,宝玉向蒋玉菡“屡往告贷”在后,也无法构成琪官、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的情节。
第三,第22回的《山门·寄生草》与第63回的《邯郸梦·赏花时》均提示脂评本后三十回佚稿中的最终结局,乃是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复返大荒山,故脂批盛赞宝钗具有“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精神。若依端方藏本和三六桥本说法,宝玉尚未出家,宝钗便“以娩亡”,那么,宝钗的“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又该从何谈起?
第四,三六桥本把探春远嫁,称为“杏元和番”。而“杏元和番”的最早出处却是清代乾隆中期的小说《二度梅》里的“陈杏元和番”。《二度梅》的最早刊刻于乾隆四十七年壬寅(公元1782年),而曹雪芹却在乾隆二十七年的“壬午除夕”(公元1763年2月12日)就已经“泪尽而逝”了。如果是曹雪芹的原稿,怎么会出现作者去世二十年以后才有的情节典故?这也是一个决定性的证据,足以说明清末端方藏本绝不会是曹、脂原稿!
第五,“杏元和番”这个情节暗示,清末端方藏本应该写作于1840年以后。清朝乾、嘉之前,国力尚强大,如曹雪芹所言:“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清宗室与亲近蒙古贵族虽然不乏正常的通婚关系,却并非屈辱的“和番”。只有等到1840年以后,清廷屡屡遭遇泰西诸国的重创,才会有人重拾当年汉唐和亲的故伎,想到拿探春冒充公主,出洋“和番”。由此可见,清末端方藏本不仅不是什么“旧时真本”,反倒可以说是一种“近代伪本”,它的成书不会早于道光、咸丰时期。
不过,如果李小龙先生真能在日本找到传说中的三六桥本,笔者倒也乐见其成。清末端方藏本虽然并非《红楼梦》的原本、真本。但它的出现,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代北京旗人文化圈对于流行于世的程高本的排斥心理。因为清末、民国几乎所有提及清末端方藏本的人,都是将该本作为跟程高本系统相对立的一种《红楼梦》版本来描述的。众所周知,《红楼梦》的脂评本原著,最初就是在清代北京旗人文化圈里流行开来的。1791年,程伟元、高鹗出版程甲本,开启了《红楼梦》印本的大众传播时代。但在多多少少都见识过或听闻过脂评本的清代北京旗人文化圈,许多人却并不是认可程高本以宝黛爱情悲剧为中心的写法。因此,他们参照脂批对于后三十回佚稿的提示,另起炉灶,按自己的好尚重新续写了《红楼梦》。但由于清代道光中期以后,曹雪芹心目中“艳冠群芳”的薛宝钗已经被拥林派评家给严重污名化。不怎么喜欢林黛玉的旗人读者,遂将重心投射在湘云身上。因此,才造成了清末端方藏本中的情节虽有不少与脂评本近似(亦有狱神庙、凤姐被休、宝玉贫寒落魄等故事),却在最核心的问题上与脂评本迥异(捏合出子虚乌有的“宝湘姻缘”,以取代脂评本所推崇宝钗、宝玉之“金玉良姻”的立场)的局面!如果传闻中的端方本、三六桥本真能重新面世,对于从《红楼梦》解读史和接受美学的角度,研究晚清北京旗人文化圈的这种独特心理,无疑又是大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