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稿本是成书最晚的脂评本
(2013-04-08 08:2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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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红楼梦版本杂谈 |
梦稿本是成书最晚的脂评本
前面说刘传福所著《曹頫,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感觉其中关于宝钗的评述甚合笔者心意。特别是刘传福指出“宝钗就是一尊佛”,具有“一种佛的境界”,跟笔者在《论宝钗》中强调“怜愍众生”的“法爱”精神,“如是法爱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简直不谋而合!但刘传福关于《红楼梦》作者和版本的评述,笔者则几乎全部不敢苟同。刘传福认为《红楼梦》作者是曹頫,脂砚斋与作者以及书中的贾宝玉都是同一个人(即曹頫),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均是曹頫所写。凡此种种,笔者几乎是一边读,一边发笑。但更觉好笑的是刘传福对于《红楼梦》版本源流的定位。刘传福认为梦稿本是除了郑藏本以外所有脂本的祖本,成书于1750年前后,早于甲戌本。又认为甲辰本的底本也是很早的抄本,是甲戌本的母本。并在这个观点的基础上继续推论说,确立梦稿本是《红楼梦》所有脂本的祖本具有重大意义:1、能够确定后四十回为作者本人所写。2、能够确定《红楼梦》非曹雪芹所写。既然如此,下面我们就从梦稿本的成书早晚谈起,看看它究竟有没有刘传福所说的这些“重大意义”。
先亮明笔者的观点,再逐一进行分析:
1、梦稿本绝非“《红楼梦》所有脂本的祖本”,恰恰相反,梦稿本是《红楼梦》所有脂本中成书最晚的版本,其最后写定晚于程乙本(1792年)。
2、梦稿本是一个拼抄本,前八十回中除开杨继振据程乙本补配的十余回以外,其前五回与现存己卯本同祖,来源于脂砚斋己卯冬月定本,第22回尾文系抄录自程甲本。除此以外的前八十回主体部分,来源于脂砚斋庚辰秋月定本,属于舒觉列杨支系下的列杨分支,跟现存列藏本亲缘关系最近。其后四十回为程乙本的删节本。
3、梦稿本是质量很差的晚期抄本,绝非曹雪芹、曹頫或者高鹗的工作手稿,梦稿本大量的改文系书主所写。按,梦稿本的抄手为南方人,口音甚重,“多”、“都”不分,抄写时又特别喜欢偷懒将本来通顺的原文删节成似通而实不通的样子。书主不满意其成绩,故据他本(主要是程甲本)改、补了大量文字。
4、由于梦稿本的成书比程乙本还晚,即使排开杨继振补配的部分不论,也形成于1792年之后,因此它既不能说明后四十回亦为原作者本人所写,也不能说明《红楼梦》的作者非曹雪芹。
5、甲辰本也是一个经过篡改的晚期抄本,它不仅不是甲戌本的母本,而且远远晚于甲戌本、庚辰本。事实上,它是脂砚斋庚辰秋月定本的后裔,属于舒觉列杨支系下的觉程分支,跟程甲本有很近的亲缘关系,系脂评本系统向程高本系统过渡的中间环节。
亮明了观点之后,以下开始具体论证:
其一,如果将梦稿本看成是一个整体,甲戌本上关于顽石神话的独有文字,足证梦稿本晚于甲戌本!
关于顽石神话,甲戌本的原文如下: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练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甲戌本第1回)
从“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到“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这四百二十九字为甲戌本所独有的文字。在庚辰本等其它古抄本中,那四百二十九字为“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这十一字所代替,于是原文变成了以下模样:
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庚辰本第1回)
很容易证明,甲戌本的独有文字是肯定要早于庚辰本等其它抄本的写法的。具体理由如下:
第一,甲戌本说的很清楚,那“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是由顽石变的,而且正是一僧一道大施法力的结果。在庚辰本等其它抄本中,这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则是没头没脑,凭空冒出来的,根本不知道它跟前文所写的那块顽石是什么关系。
第二,第5回《红楼梦组曲·终身误》中有一句“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正好可以呼应甲戌本这四百二十九字中的一个情节: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当初,癞僧、跛道劝说顽石,那红尘本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顽石执意不听,下到凡间成为贾宝玉,还冒名顶替神瑛(甄宝玉),同绛珠(林黛玉)结下的阴差阳错的讹缘。到头来,他最终发现,林黛玉并非他的真知己,惟独他与薛宝钗的“金玉良姻”,才是颇有爱情“风韵”的真配!故有此“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的无限感慨!如果按庚辰本等其它抄本的写法,这个“美中不足”四字也是凭空冒出来的。若不是一僧一道起先对顽石说过这样的话,顽石(贾宝玉)又岂会感叹什么“今方信”?
而梦稿本的写法与庚辰本基本相同: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气骨不凡,丰神迥异,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可佩可拿。(梦稿本第1回,“气骨”被点改“气宇”)
如果梦稿本是“《红楼梦》所有脂本的祖本”,则立即会面临同庚辰本一样的困境:那块“鲜明莹洁的美玉”是凭空冒出来的,而且“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一句前无照应,缺了前面癞僧、跛道对顽石的劝告之语,则不知何来的“今方信”的问题!所以,梦稿本与庚辰本一样,只能是晚于甲戌本!更确切地说法是,现存甲戌本直接过于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之原本,梦稿本则是脂砚斋四阅评本(包括己卯冬月定本与庚辰秋月定本)的后裔,间接地源于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之原本。
其二,梦稿本第3回的同词脱文可以证明梦稿本的前五回部分晚于甲戌本。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职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甲戌本、庚辰本第3回)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职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几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己卯本、梦稿本第3回)
甲戌本、庚辰本此处有四个“雨村”,己卯本、梦稿本在第二个和第三个“雨村”发生同词脱文,夺漏了“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这二十字。结果变得不通:本来是张如圭打听到了“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的内容,再将被革职的官员有可能获得起复的好消息告诉了贾雨村,贾雨村方才“自是欢喜”。己卯本、梦稿本脱去张如圭转告贾雨村信件内容一事,不知贾雨村喜从何来?如果梦稿本是“《红楼梦》所有脂本的祖本”,作者的原文断不可能写得如此不通事理。因此,这一处同词脱文足以证明己卯本、梦稿本的前五回部分晚于甲戌本!
其三,梦稿本第37回删去贾政放学差一事,足证梦稿本前八十回的主体部分晚于己卯本、庚辰本。
第37回的开头部分,诸脂本各不相同。己卯本、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己酉本均有贾政放学差,离开贾府一事,独列藏本与梦稿本删去了关于贾政出差离家的交代: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诸事,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付花笺,送与他。(己卯本第37回,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略同)
却说贾政出差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横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湮。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付花笺送与他。(己酉本第37回)
却说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横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付花笺送与他。(列藏本第37回)
却说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横,光阴虚度,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付花笺送与他。(梦稿本第37回)
为什么说是列藏本与梦稿本删去了关于贾政出差离家的交代,而不是己卯本、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己酉本后来添上的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在第70、71、73回,作者也一连四次提到了这件事:
(1)这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安禀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说六月中准进京等语。其余家信事务之帖,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庚辰本第70回)
(2)原来林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肯分心,恐临期吃了亏。因此自己只装作不耐烦,把诗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将字又集凑出许多来。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的过了。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与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宝玉和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史湘云宝琴二人亦皆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功课,亦足搪塞了。宝玉放了心,于是将所应读之书,又温理过几遍。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踏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搁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庚辰本第70回)
(3)话说贾政回京之后,诸事完毕,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晏然复聚于庭室,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益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庭闱之乐。(庚辰本第71回)
(4)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庚辰本第73回)
梦稿本的第71回系据程乙本补配,故例3可以不讨论。但例1所言“便有贾政书信到了”、例2所言“林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例4所言“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在梦稿本中也有,只是分别写作“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原来代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工课”、“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而已。如果贾政放学差一事是己卯本、庚辰本后来加上去的,梦稿本如何也有“贾政书信到了”、“贾政回家”、“贾政当日起身”等语?足见,《红楼梦》原本就有贾政放学差一事,只是被列杨分支给删去了而已。这也说明梦稿本晚于己卯本、庚辰本,绝非“《红楼梦》所有脂本的祖本”。
顺便一说,上述异文本来是梦稿本晚于己卯本、庚辰本,且成书最晚的一个铁证,但曾经却被张爱玲等人误当作梦稿本内含有所谓“作者早稿”的理由之一,这又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这些推崇梦稿本的论者误读了诸脂本的第64回。按,张爱玲等人早就发现,脂本的第64回中有贾政的身影频频出现。下面以蒙府本第64回为例: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众人接见已毕,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却是贾赦、贾政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政率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赦、政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贾母暮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贾赦、贾政在旁苦劝,方略略止住。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哭毕,众人方上前一一请安问好。贾珍因贾母才回家来,未得歇息,坐在此间,看着未免要伤心,遂再三求贾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劝。贾母不得已,方回来了。果然年迈的人禁不住风霜伤感,至夜间便觉头闷目酸,鼻塞声重。连忙请了医生来诊脉下药,足足的忙乱了半夜一日。幸而发散的快,未曾传经,至三更天,些须发了点汗,脉静身凉,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药调理。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余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妇,都送至铁槛寺,至晚方回。(蒙府本第64回)
此处,“贾政”这个名字出现了四次,单称一个“政”字也出现了一次。按蒙府本第37回的说法,贾政此时早已出差离京,尚未归来。在贾敬的葬礼上,他怎么可能频频露面?故,张爱玲等人判断贾政放学差一事是后来加上去的,在作者的早稿中,贾政原本并未离京,并以此认定没有贾政出差内容的梦稿本和列藏本才是最早的。这种说法错就错在考虑问题不周全,根本没想到事情的另外一面:如果贾政放学差一事真是后添的,那么贾政作为书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必定会在第37回至第70回之间频繁出场。纵然是作者改变了构想,想要支走贾政,并删除他的踪迹,那也一定是删不胜删。不可能在这么多回之间,只集中在第64回才有贾政的身影。事实上,只要承认贾政放学差一事本来就是原有的,在第37回至第70回之间仅第64回这一回中才集中有贾政的身影出现,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从第63回下半回起到第69回,关于贾敬丧事和二尤故事的内容,原本应该在今本第13回至第16回之间,却被作者整体后移到了现在的位置(仅仅是中间穿插了一些关于大观园钗黛的情节而已)!换言之,贾政参加贾敬的丧礼,原本就在他放学差离家之前!那么,这一段文字为什么会被整体后移呢?这是因为作者用秦可卿之死置换了贾敬之死。
今本中秦可卿死于第13回,贾敬死于第63回。但早有人指出,在作者的早稿中,秦可卿其实并未早死,而是死于第76回那个中秋月圆之夜。死于第13回的原本是贾敬。如今作者是让秦可卿享受了贾敬葬礼的风光与哀荣。关于这一点,最有力的证据就是秦可卿死后,书中忽然多了一个神秘女人——“贾蓉之妻”。自第29回起,这个神秘女人就时不时闪现其身影,直到第76回她最后一次出场为止。如以下一些实例:
(1)刚要说话,只见贾珍、贾蓉的妻子婆媳两个来了。(庚辰本第29回)
(2)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庚辰本第53回)
(3)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蓉妻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蓉妻又捧与众姊妹。(庚辰本第53回)
(4)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丫头们斟的。(庚辰本第54回)
(5)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竟没一对双全的,就忘了蓉儿。这可全了,蓉儿就合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庚辰本第54回)
(6)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庚辰本第58回)
(7)临日,贾母带着蓉妻坐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了众家丁护卫。(庚辰本第59回)
(8)贾母暮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贾赦、贾政在旁苦劝,方略略止住。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蒙府本第64回)
(9)贾蓉之妻带领家下媳妇丫头们,也都秉烛接了出来。(庚辰本第75回)
(10)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越性别送,陪着我罢了。你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了。蓉妻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庚辰本第76回)
从常理上讲,这个“贾蓉之妻”似乎应该是贾蓉的继配。但书中并无一字提及贾蓉在秦可卿死后续过弦。而且,在《红楼梦》中,凡贾府的正房媳妇,都交代有姓氏,即使继配如邢夫人者亦然。惟有这个忽然出现的“贾蓉之妻”,作者似乎一直在回避她的姓氏。惟有上述例6中,突然冒出的一个“许”字,似乎在暗示她姓许(谐音“续”)。但后来作者也并没有坚持,仍用“蓉妻”、“贾蓉之妻”相称呼。早有人看出,这个所谓的“贾蓉之妻”,其实就是秦可卿!在早稿中,秦氏并未早死,而是死于今本第76回的那个中秋月圆之夜。由于作者把秦氏提前到了第13回,享受了原本属于贾敬的葬礼风光,这样才不能不临时弄出一个面貌不清的“贾蓉之妻”,来取代原来一直在后文中频频亮相的秦可卿。
而既然秦可卿之死被提前到了第13回,那么,原本死于第13回的贾敬,就不能不被“延寿”到后文之中。作者将这个时间节点选择在全书的最高潮——“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之后,却忘了删去贾政的身影。这样才造成了贾政已经离京,却能参加贾敬葬礼的矛盾。
除此而外,还有一个证据也能说明第64回是被整体后移的。这就是列藏本第64回亦有标注了“题曰”字样的标题诗。按,诸脂本带有标题诗的回目有第1回、第2回、第4回、第5回、第6回、第7回、第8回、第13回、第17回,全部在前二十回中。列藏本第64回标题诗却孤悬于书的后半部分,显得很不可思议。实际上,如果承认该诗原在今本第13回至第16回之间,这就很容易理解了。它之所以会独处一隅,正是这部分章回被整体后移的结果!
故,第64回中贾政的现身,不能说明贾政放学差一事真是后添的,反倒是梦稿本中亦有“贾政书信到了”、“贾政回家”、“贾政当日起身”等语,足以说明贾政放学差一事原本就有!恰恰是列杨祖本的整理者,也跟张爱玲等人一样误读了第64回,才选择删去了贾政放学差一事。因此,可以断言:梦稿本不仅不是什么“《红楼梦》所有脂本的祖本”,其前八十回的主体部分较诸本皆晚,不仅晚于己卯本、庚辰本,甚至晚于蒙府本、戚沪本、戚宁本、己酉本!
其四,大量脱文证明梦稿本后四十回为程乙本的删节本。
举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第81回“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中的一节。以下是程乙本中的写法:
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古乐府》,随手翻来,正看见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又拏一本看时,却是晋文。翻了几页,忽然把书掩上,托著腮只管痴痴的坐著。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这般光景,便道:“你为什麽又不看了?”宝玉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袭人一时摸不著头脑,也只管站在傍边,獃獃的看著他。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袭人听了,又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毛病来。”那宝玉一面口中答应,只管出著神,往外走了。一时走到沁芳亭,但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依然,门窗掩闭。转过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漵一带栏干上靠著,有几个小丫头蹲在地下找东西。宝玉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著。只听一个说道:“看他浮上来不浮上来。”好似李纹的语音。一个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来的。”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一个又道:“是了。姐姐你别动,只管等著,他横竖上来。”一个又说:“上来了。”这两个是李绮、邢岫烟的声儿。宝玉忍不住,拾了一块小砖头儿,往那水里一撂,咕咚一声。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惊讶道:“这是谁这麽促狭?唬了我们一跳!”宝玉笑著从山子後直跳出来,笑道:“你们好乐啊!怎麽不叫我一声儿?”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二哥哥这麽淘气。没什麽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著,叫你唬跑了。”宝玉笑道:“你们在这里玩,竟不找我,我还要罚你们呢”。(程乙本第81回)
以下是梦稿本中的写法:
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呆呆闷坐。袭人道:“还不如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病来。”那宝玉便往外走了。来至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漵一带栏干上靠著,有几个小丫头蹲在地下找东西。宝玉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著。只听一个说道:“看他浮洑上来不浮洑上来。”好似李纹的语音。又一个道:“姐姐你别动,只管等著,他横竖上来。”宝玉忍不住,拾了一块小砖,往水里一撂,咕咚一声。四个人多唬了一跳,惊讶道:“这是谁这麽促狭?唬了我们一跳!”宝玉笑著从山子后直跳出来,笑道:“你们好乐!怎麽不叫我一声儿?”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二哥哥这麽淘气。没有什麽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著,叫你唬跑了。”宝玉笑道:“你们在这里顽,竟不找我,还要罚你们呢。”(梦稿本第81回)
两相比较,梦稿本的写法相对于程乙本的写法明显是有漏文的。一是漏掉了宝玉看《古乐府》,看《晋文》,又自言自语的情节,以及他进园后又看到一片萧疏景象的情节。二是漏掉了四美钓游鱼时,探春说的话:“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来的。”以及邢岫烟说的话:“上来了。”三是漏掉了四美对话时,其中探春、李绮、邢岫烟三个人的名字。那么,有没有可能梦稿本为原本,漏文反倒是程乙本所后添的呢?答案是不可能!因为梦稿本的写法表面通顺,实际却是逻辑跳跃而断裂的。
跳跃在哪里?我们往后面看。程乙本中说,宝玉扔了块小砖头儿,搅了四人的雅性。于是,探春抱怨说:“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著,叫你唬跑了”。这与前面邢岫烟说鱼“上来了”的情节是接榫的。探春抱怨的话,在梦稿本里也有。可梦稿本中的四美对话却到“横竖上来”为止。“横竖上来”,就是不要急,鱼反正会上来的意思,其潜台词是现在鱼还没上来。明显与探春说的“刚才一个鱼上来”,形成了矛盾。可见,梦稿本的文字绝不可能是原文,而只能是删节本。删节的原因就是抄手故意偷懒,他只求文字表面通顺,能糊弄住雇主即可,却并不在意文字的内在逻辑是否因为删节而形成了矛盾!
第三点与第二点相似,也能证明梦稿本的文字是删节而成。按,在四美对话之前,续书作者的交代是宝玉“转过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也就是说,宝玉并不知道具体是几个人。在四美对话之中,宝玉听出了李纹、探春、李绮、邢岫烟的声音,知道一共是四个人。所以,后面说,宝玉扔了一块小砖头儿,“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有意思的是,梦稿本也是这么说的,先有一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后有一句“四个人多唬了一跳”。惟独中间四美的对话,只剩下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李纹,另一个还不知道是谁(其实应该是李绮)。那么,宝玉又怎么知道是四个人的呢?“四”这个人数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可见,这还是抄手故意偷懒,只追求文字表面通顺,而不顾内在逻辑断裂所致。
第二个例子,梦稿本的缺漏就更明显。这是在第83回的开头部分:
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像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晕去了。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转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程乙本第83回)
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哭过去了。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转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梦稿本第83回)
老实说,高鹗设计的这个情节,实在拙劣的很。把前八十回中“机谋深远”的黛玉,写得就跟一个傻妞似的。不过,尽管蹩脚,在程乙本中,续作者还是把他基本的思路交代出来了。他的意思无非是说,林黛玉杯弓蛇影,把老婆子骂小丫头话,联想到了自己身上,所以气得不行了。但梦稿本却把关键的这一段交代给脱漏了。大家看看梦稿本的写法,黛玉刚听到别人的叫骂声,就忽然“大叫一声”,然后“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哭过去了”。是不是很莫名其妙?看到此,如果还有人相信这种只顾表面通顺,不顾内在逻辑断裂的文字,是出自于原作者之手的话,我倒要“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哭过去了”。一笑。
梦稿本后四十回中类似这样的脱文,多到不胜枚举的地步。因此,梦稿本后四十回绝不可能是比程高本还早的文字,只能是程乙本的删节本。而一旦确定了梦稿本后四十回为程乙本的删节本,那么,也就同时可以断定:1、梦稿本的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并非一体,2、将梦稿本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拼成“一百二十回全本”,乃是1792年以后的事。这样的话,刘传福等人希望通过梦稿本来证明“后四十回为作者本人所写”、“《红楼梦》非曹雪芹所写”,也就自然化为了泡影。
其五,甲戌本独有文字与脂批混入正文的现象,均证明甲辰本晚于甲戌本、庚辰本。
甲辰本也是一个成书相当晚的抄本,但刘传福却认为甲辰本是甲戌本的母本。可事实上,甲戌本上关于顽石神话的独有文字,亦足以证明甲辰本要晚于甲戌本!甲戌本上的原文,笔者前面已经引录过了,不再重复。以下是甲辰本的写法: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甲辰本第1回)
甲辰本的写法与庚辰本完全一致。因此,甲辰本不仅不是甲戌本的母本,反而是甲戌本之底本——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之原本的后裔,而且是第三代以下的再过录本(中间经过脂砚斋四阅评本的转录)。
此外,甲辰本第13回将“史湘云”三字混入正文,也说明甲辰本是晚于己卯本、庚辰本的。
程甲本第13回:“接着又听喝道之声,原来史靖侯的夫人来了,史湘云、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正房,……”
笔者早就指出,“史湘云”三字是混入正文的批语。理由很简单:如果“史湘云”三字是正文,那就是她史湘云在书中的首度出场。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物,首度出场,作者要不要解释一下这位史湘云是谁?她是哪一辈的?是“史靖侯”的妹妹、女儿还是侄女?这么重要的人物首度登场,怎么可能孤零零地只露一下名字,然后就丢下不管了?所以,“史湘云”三字只能是被程甲本混入正文的脂批。
再进一步,关于“史湘云”三字,各本的异文情况如下:
甲戌本作:“史小姐湘云消息也。”八字均为侧批。
己卯本作:“伏史湘云。”四字误入正文,但以中括号别出。
庚辰本作:“伏史湘云。”四字误入正文,但有后人所加眉批云:“‘伏史湘云’应系注释。”
蒙府本、戚序本作:“伏史湘云一笔。”六字为双行夹批。
甲辰本作:“伏下文”、“史湘云”,前三字为双行夹批,后三字误入正文。
程甲本作:“史湘云”,三字误入正文。
由以上版本的异文情况,我们很容易看出一条清晰的发展脉络:第一步,脂砚斋在甲戌原本上初批为“史小姐湘云消息也”,在己卯原本、庚辰原本上再次作批则省写为“伏史湘云”。由于字迹过大,被部分抄手误入正文,是为甲辰本、程甲本的上游祖本。但另一部分抄手仍抄为双行夹批,是为蒙府本、戚序本的上游祖本。第二步,甲辰本的整理者看出“伏”字应为批语,但他不清楚“伏”什么,遂根据脂批中很常见的“伏后文”、“伏下文”等语,补上“下文”二字,并将“伏下文”整理为双行夹批。第三步,程伟元、高鹗删去甲辰本的双行夹批“伏下文”,仍保留误入正文的“史湘云”,遂形成以上似通而实不通的病句!
假如甲辰本早于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脂砚斋绝不会那样闲的无聊,硬要把正文中的“史湘云”挖出来,与“伏下文”的“伏”字拼凑为“伏史湘云”四字批语,再改为“史小姐湘云消息也”八字批语。因此,事实只能是反过来的:甲戌本早于己卯本、庚辰本,己卯本、庚辰本又早于甲辰本!
其六,刘传福所称甲戌本、庚辰本将甲辰本的双行夹批混入正文,事实上并不存在!
刘传福之所以认为甲辰本早于甲戌本、庚辰本,是因为他找到了一些文字,在甲戌本、庚辰本上作正文,在甲辰本却是双行夹批。他认为这是甲戌本、庚辰本将甲辰本的双行夹批混入了正文。但实际上,这些文字均是作者以“石头”口吻写的小字夹注,属于正文的一部分,恰恰是甲辰本将甲戌本、庚辰本上的正文夹注误当成了脂批!
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甲戌侧批:书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笔,使观者省眼。】(第3回)
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庚辰双行夹批:自"此时"以下皆石头之语,真是千奇百怪之文。庚辰眉批:如此繁华盛极花团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语截住,是何笔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绝。试阅历来诸小说中有如此章法乎?】(第18回)
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坐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庚辰眉批:驳得好!】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据此论之,竟大相矛盾了。诸公不知,待蠢物【庚辰双行夹批:石兄自谦,妙!可代答云"岂敢"。】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庚辰眉批:《石头记》惯用特犯不犯之笔,读之真令人惊心骇目。】(第18回)
在甲戌本、庚辰本中,这些文字均有脂批在一边予以注解、说明,足见其为作者正文,而非脂砚斋的批语。按,在曹雪芹的早稿中,曾有过“人石两分”的构想——所谓“人石两分”,就是将贾宝玉和他脖子上的那块通灵玉,视为完全独立的两个主体。贾宝玉是神瑛侍者的后身,而顽石则投胎作了贾宝玉脖子上的那块通灵玉,以一个独立观察者的身份和视角代作者叙事。上面引用的几段正文,实际上都是作者以“石头”(即通灵玉)这一叙事人的视角和口吻,为故事情节写的注解。后来曹雪芹中途废止“人石两分”的构想,转而采用了“以假混真”的设计——将贾宝玉和他脖子上的那块通灵玉,合为同一个主体,同为顽石后身,是为冒充神瑛侍者的“假宝玉”,真正的神瑛侍者则由甄宝玉(即“真宝玉”)充任。“石头”视角的叙事口吻亦随之被废弃,但在诸脂本中却并未被完全删干净。特别是在成书最早的甲戌本及成书较早的己卯本、庚辰本中,仍时不时地现身于前二十回中。估计在脂砚斋的原抄本中,此类“石头”口吻的夹注,均是以单行小字标出的,既有别于一般正文,又不同于双行夹批。现存甲戌本、庚辰本将其抄成大字正文,其实也并不为错。而甲辰本成书很晚,其整理者完全不清楚作者的构想还有过这么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所以直接把正文夹注当脂批处理了。所以,这个例子恰好说明甲辰本晚于甲戌本、庚辰本,而绝不是相反!
按一般常理,将批语混入正文,这是很容易发生的事,而将正文挖出来改作批语,在通常情况下则断无可能。事实上,这正是这一点误导了刘传福,让他作出了早、晚颠倒的判断。他完全没意识到,《红楼梦》的正文中还有小字夹注这种特殊形式,是有可能被错当成脂批的。实际上,不仅是甲辰本,甲戌本、庚辰本的抄手也有将小字夹注错当成脂批的现象。众所周知,现存庚辰本的前十一回几乎没有脂批,这显系抄手偷懒故意不抄批语所致。而在现存甲戌本第4回中,仍保留有这些夹注:
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皆在籍。
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现存甲戌本把这些夹注都当成侧批处理,现存庚辰本则将其当作双行夹批,一律省去不抄。现存甲戌本、庚辰本尚且如此,甲辰本将原文中的正文夹注一律错当成双行夹批,也就不难理解了。
其七,甲辰本将庚辰本卷首语误作回前总评,亦是其晚出的明证!
甲戌本《凡例》共有五条(外加一首题诗:“浮生着甚苦奔忙……”)。其中,第五部分乃云: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风尘怀闺秀’。”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
这一段叙述,到了庚辰本等诸本中,被移到了第1回的开头,且文字上略有出入: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哉?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饮甘餍饱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我之罪固所不能免,然闺阁中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此回中凡用梦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以上文字,在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列藏本、梦稿本中皆作正文,在甲辰本中作回前总评,蒙府本、戚序本、列藏本无“此回中凡用梦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一句,直接跟进下文“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其余版本则都有这句话。
红学界有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庚辰本的开头部分是脂砚斋写的回前总评,甲戌本《凡例》也是脂砚斋所写,而且是回前总评先写,《凡例》后写,是脂砚斋将回前总评移作《凡例》第五条的。刘传福接过这个观点,进而认为甲辰本早于甲戌本、庚辰本,理由是这里只有甲辰本作回前总评,庚辰本等均作正文。这个观点其实也是错误的。因为甲戌本《凡例》根本就不是脂砚斋所写。对此,脂砚斋自己有一个说明:
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甲戌本第5回眉批)
这条批语的第一、二两句,亦见于蒙府本、戚序本,只是被移为了双行夹批,乃作:
按此书《凡例》本无谮(赞)赋,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戚序本第5回双行夹批,蒙府本第5回双行夹批“今复”误作“人复”,“赞”字不误,其余同戚序本)
按,所谓“凡例”,释义为“发凡起例”,就是作者对书的宗旨、内容、体裁、结构以及编写中一些基本问题的规定或说明。王力说:“凡例是作者认为应该注意的地方。”在上述批语中,脂砚斋完全是把《凡例》奉为圭臬,当作了指导小说创作的法则。一旦小说实际的创作与《凡例》的定则不合的时,脂砚斋就帮忙代为打圆场。假如《凡例》是脂砚斋所加,遇到同小说实际创作不符的地方,他(她)只要把自己的《凡例》修改一下即可,何必如此绕弯子打圆场?足见,甲戌本《凡例》正是作者自己所写!同时,现存蒙府本、戚序本并没有《凡例》,却在批语中提及“按此书《凡例》”如何如何,这足以说明甲戌本《凡例》是早于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列藏本、梦稿本所共有的卷首语的。不可能是甲戌本把诸本的卷首语移入《凡例》,而只能是将诸本将甲戌本《凡例》的第五条改为卷首语!
而清楚了甲戌本《凡例》系作者所写,那么庚辰本卷首语属于正文,而非脂批的性质,也就一目了然了。那么,包括甲辰本的整理者在内的很多人为什么会把庚辰本卷首语当成回前批呢?原因是庚辰本卷首语确实有一部分是脂批混入的正文。这就是其最后一句:
此回中凡用梦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这是脂批,而且作为批语的口吻甚明显。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包括甲辰本的整理者在内的很多人才会将整个卷首语都当成回前总评。而实际上,蒙府本、戚序本、列藏本均无“此回中凡用梦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一句,这绝不是偶然的。因为这几种版本的抄手均看出单这句话是批语,故省去未抄。
而反过来,甲辰本的整理者没有看出这句话与前文性质不同,混在一起抄为回前总评,这也正好说明了甲辰本是一种成书相当晚的抄本!
其八,甲辰本、梦稿本的《红楼梦》书名系后人所改。
刘传福认为甲辰本、梦稿本早于甲戌本、庚辰本的又一个理由是这两个版本的书名为《红楼梦》,而甲戌本、庚辰本则均题名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刘传福通过甲戌本《凡例》知道,作者生前曾经一度使用过《红楼梦》一名作为“总其全部之名”,后来是“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所以认定凡是叫《红楼梦》的抄本一定早于叫《石头记》的抄本。这种说法忽略了一个问题:在《红楼梦》成书过程中,《石头记》一名固然有一个再度启用的过程,但《红楼梦》这个书名也有一个被二度启用的过程。所不同者,《石头记》一名的重新被启用,是脂砚斋所为,发生在作者生前,亦得到了作者的首肯。《红楼梦》一名的再度被启用,则在作者去世以后,系后人所为。刘传福错就错在误以为甲辰本、梦稿本的《红楼梦》书名直接承袭自甲戌本之前的作者早稿。而实际上,甲辰本、梦稿本的《红楼梦》书名却是在作者死后,由不相干的后人改过来的。
按,小说书名在作者生前的变化过程,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如下的一段交代: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在“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处,甲戌本上有一条脂批注云:
本名。(甲戌本第1回侧批)
确如脂砚斋所指出的那样,《石头记》原为通部小说的“本名”。但从小说的本名,到最终确定的书名,这中间又经历了一个“《石头记》——《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曲折过程。《石头记》这一“本名”曾经一度被作者淘汰。按照甲戌本《凡例》的交代,《红楼梦》这一吴玉峰题写的书名,甚至还一度取代《石头记》和《情僧录》两个书名,而上升为“总其全部之名”。但到了脂砚斋“甲戌(清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抄阅再评”之际,曹雪芹却最终接受了脂砚斋的建议,重新恢复了《石头记》的原名,并题名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以后直到“壬午除夕(清乾隆二十七年十二月三十日,公元1763年2月12日)”作者去世,在这段时间内定稿的所有版本都一律将书名题写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足见《石头记》这一“本名”最后还是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形式浴火重生,恢复了其当初的“正统”地位。
那么,为什么作者一度会以《情僧录》、《红楼梦》等书名来取代《石头记》这一“本名”呢?而到后来,作者又为何要接受脂砚斋的建议,重新恢复《石头记》的原名呢?事实上,这是与小说从“人石两分”到“以假混真”的构思变化密不可分的。如前所述,作者最初的设计是“人石两分”——将贾宝玉和他脖子上的那块通灵玉,视为完全独立的两个主体。贾宝玉是神瑛侍者的后身,而顽石则投胎作了贾宝玉脖子上的那块通灵玉,以一个独立观察者的身份和视角代作者叙事。在这种设计之下,小说起首部分所讲述的顽石神话,实际上就等于是交代了“石头”这一特殊叙事人的身世由来。所谓“石头记”,也就是“石头之所记(The
跟《石头记》本名的被恢复相伴生的是,作者又在书中加入了大量符合“以假混真”之新构想的内容,强调贾宝玉已经同顽石合体,不再是真正的神瑛侍者。比如,甲戌本第1回交代,神瑛侍者在太虚幻境中的全称乃是“赤瑕宫神瑛侍者”。“赤”者,红也。“瑕”字,玉之缺陷、斑痕也。关于这个“瑕”字,脂砚斋还特别地注明了一笔:
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甲戌本第1回眉批)
而甲戌本第5回《枉凝眉》,在提到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的时候却说: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贾宝玉是“美玉无瑕”,而神瑛却是“赤瑕宫神瑛侍者”。一个无瑕,一个有瑕,显然并非一体。
又比如,甲戌本第5回写贾宝玉的《终身误》,有感叹曰: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而“美中不足”四字恰是当年癞僧、跛道对顽石的劝告:“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事实上,也只有在贾宝玉已经同顽石合体的情况下,才存在“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一说。如果贾宝玉不是顽石,而是神瑛侍者,则“今方信”三字殊不可解。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所谓“赤瑕宫神瑛侍者”、“一个是美玉无瑕”、“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等语在甲辰本、梦稿本中依然存在(梦稿本随程高本将“赤瑕宫”改为“赤霞宫”,又将“美玉无瑕”讹写为“美玉无睱”)。这就说明甲辰本、梦稿本的成书一定是在“以假混真”的设计被确立以后,同时也在《石头记》的本名被重新恢复以后。换言之,甲辰本、梦稿本的《红楼梦》书名不可能直接承袭自甲戌本之前的作者早稿,而只能是出于后人所改!因此,甲辰本、梦稿本不仅不可能是甲戌本、庚辰本等早期脂本的“祖本”、“母本”,反倒是甲戌原本、庚辰原本的孙辈、曾孙辈,甚至于玄孙辈的下游抄本!刘传福等人企图从甲辰本、梦稿本身上挖掘出如何如何的“重大意义”,这种做法完全是徒劳无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