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蒸河豚

坦白交代。我曾经也是腐败过的。因为我做过八年的编辑和记者。

那时候总是出差，一出差就有好吃的——当然还有好玩的好住的，但我更喜欢好吃的，而且不花咱家一分钱。那时候很有腐败的念头呢，总想到一个有好吃的地方去采访，如果听说要去的地方没啥好吃的，不是千方百计推辞不去，就是到了那里稿子也会难产——没有好吃的滋补啊。哈，如果听说那里盛产什么什么好吃的，那千方百计没事找事也要去的，那稿子出得不仅快而且水分和养分都格外充足。

所以，借助八年腐败的经历，我尝到了许多好吃的或未必好吃但奇特的东西。河豚就是一种。

有这样一句话，叫做“拼死吃河豚”。为了嘴上那一口，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这才是真正食客的境界。日本的河豚杀西米（さしみ）最有名了，那河豚师傅都是要经过很多年严格训练才可以为客人做杀西米的，而客人在吃之前也要做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随时交代出去的心里准备。我想我还不是真正的食客，我还想留这张嘴吃其他更多的好东西呢。再说，如果吃了那河豚后发现味道并不怎样，而小命危在旦夕——比旦夕还快呢，那叫马上、立刻——那才叫比窦娥还冤呢。所以，我想过希望过盼望过渴望过许多从来没有吃的东西，但唯独没有想过希望过盼望过渴望过吃河豚！

有一次头叫我和另外一个编辑一起去一个靠长江边上的江南县级市采访。按照例，我先问那里有什么好吃的？头说：这回你肯定高兴，那里最著名的是河豚。现在去吃正是时候。我说：如果我吃死了怎么办？算不算因公牺牲？算不算烈士？给不给抚恤金？给多少？？结果，我的遗言还没有交代完，头就把我赶走了。

到了那里，果真看到各大酒店都挂着“河豚上市”的酒牌。看来，这回真的要拼死吃河豚了——人家肯定会请我们吃的，推辞不吃那就不是个好同志。

采访完毕。主人马上邀请我们到当地最大的一个酒店去“意思”，说：你们来的真巧，现在正是河豚上市的时候，早来晚来都没有了。我说：河豚真是那么好吃吗？当然！你吃过就知道了，那是天下第一美味！咦？天下第一美味？我好象吃过好多“天下第一美味”，如：北京烤鸭、太湖螃蟹、杭州莼菜汤……还有我自己认为的油炸臭豆腐！哈，今天又要增加一个“天下第一美味”了。

上桌子的时候，主人告诉我说：吃河豚一定要现杀现做现吃，否则味道全变了。他招呼一个大厨师上来，那大厨师手里捧着一个带刺的圆球，说：让你们看看，这就是你们要点的河豚。我探头一看：不就是个球吗？大厨师说：这就是河豚，离开了水就把肚子涨起来。我说：它一定是生气了——生了气把肚子鼓起来——没有征求它的意见就把它抓来了。这样一说，好象在还没有吃之前，就有一种负罪感了。

等我们参观完河豚的原始样子后，主人告诉我们说；河豚要清蒸才最好吃，那味道一点也不浪费，吃起来，那滋味……他吧嗒了两下嘴。我说：那河豚怎么处理呢？你们的厨师有没有经过培训啊？培训？没有，他们都是家传的。那有没有吃死过人呢？有啊，每年都有。不过那都是自己在家弄的，没有把血洗干净。你不知道吧，河豚最毒的是血和内脏，只要把血和内脏扔掉，反复洗干净就可以了。你放心，保证你吃了没有问题。

我很狡猾地想：待会儿河豚上来的时候，让他先吃，然后让他的陪客再吃，然后让我的同伴再吃，等他们都没有眼睛发直——那是麻痹中枢神经了；没有傻笑——那是中毒到大脑了；没有就地倒下——那是翘辫子了……我再吃！

等一大盘河豚上来的时候，眼看着大伙都想抄家伙跃跃欲试了。但可气的是，他们还是马上想到我这个唯一的女士，马上调转笑脸给我：请请请。主人还殷勤地夹了一筷子给我：吃吃吃，别客气。然后大家都盯着我，客气地要看我吃下去他们才可以开动——说这是小城市的规矩，客人优先。咦？他们当着我的面吞云吐雾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要照顾到我的健康呢？

得，现在得他们看我有没有眼睛发直一脸傻笑就地倒下了。我看着眼前的那块白白的肉——抱歉啊，我现在才注意到河豚清蒸后的样子——和一般的鱼肉好象没有两样，只是有一层黑皮还裹在表面。同志们啊，那时候真是思想斗争激烈啊，吃还是不吃？死还是不死？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吃了，就品尝到了又一天下美味；死了，哼！就便宜了这一桌人了。

当然还是吃了。倒了我一个，幸福一桌人。等同伴回去，给我写个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发发——如果有良心的话——说不定我还可以被追认为中国最佳编辑或中国最佳食客？

还没有想完，我就一口把河豚肉吃下去了。

没有味道，还有点麻嘴——是不是中毒啦？大家一看我吃了，纷纷动手了。都说：好吃，鲜得来！可我还是没有觉得好吃。主人又夹了一块给我：你要把黑皮卷到里面去吃，因为这河豚皮很粗糙，吃起来砂砂的。噢，原来我感觉到的麻嘴就是河豚粗糙的黑皮啊。

又学他们的样子慢慢地吃了一块。还是没有什么味道啊，淡淡的，还有一点腥。还不如剥皮鱼好吃。

也许味道在汤里？我喝了一口汤；哇，更腥！这就是拼死要吃的河豚？想不通啊。

完毕。大家都好好地活着。还都说：好好好，名不虚传。是客气给我看？还是安慰给他们自己看？还是吃过河豚了，这是一种地位的象征？

反正对我来说，那是一次最没有滋味的品尝经历了。

但，回去后，我也没有老实说出河豚的滋味。只是说：下次这样的机会一定让给你们这些没有吃过河豚的人。因为，那河豚啊……真的啊……拼死去吃吧。

我没有说错。一点也没有说错。

（几年以后，我看了香港的一个美食家写的关于吃河豚的文章，才知道，原来真正会吃河豚的人，就是要吃那种还留有一点毒素的河豚。那样的河豚吃起来微麻微醺，感觉处于活着和死着之间。意思大概是灵魂出窍了，但不久又回来了。哇，那才是拼死吃河豚呢。）

看，我还是没有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