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活(一、二、三)
(2012-06-16 11:2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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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晓红文化 |
分类: 自然手稿 |
微 生 活
文/郑晓红
我躺在床上,看见窗棂上快速垂下一只蜘蛛,在半空中,悬住不动。在玻璃透明的背景下,凝在空中的黑团似神秘的未施展的巫术。
我爬起来,凑近去看,险些撞上紧逼眼前的网。蛛丝极细,八卦阵布得极规整,经线匀距辐射出去,纬线一圈圈散开,那蜘蛛凝神盘踞正中。
窗开着,有风,蛛网不时波动,蜘蛛不受任何干扰,一阵一阵的被风鼓起,颤动着,又凹回去。我极小心地碰了碰一根蛛丝,它霎时不安稳了,转个向,又转个向,再转个向,倾听了一圈儿,这才盘住不动。它的感官这样敏锐,却能精准地判断出是风吹网动,还是异物触了网动。真是个奇巧的小东西。
我跳下床,先取来相机,又找出小喷壶,装了清水。我想,这样完整精巧的蛛网若有露水作饰,有晶莹水珠的反光,有剔透质感的经纬线,中心盘坐着那位聪慧的小工匠,一幅静好岁月的画卷便在眼前了。
细密的水雾喷出去,跟我设想的一样,天罗地网变成了童话世界里公主的胸饰,亮晶晶的小星星锁在数不清的水珠里。可是,噙在我嘴角的微笑尚未漾开,那入定的蜘蛛却惊梦般的慌乱起来,它灵巧地划拉着纤细的腿,只用了三两下,蛛网中心就出现一个豁口。它仍不罢休,飞快地攀一根蛛丝游出去,丝似噙在它口中,所到之处,蛛丝与那水雾做的珠子都吞进腹中。片刻工夫,那蛛网就空出了三分之一的缺口。
它这才略略安静下来,稍作思索,尾部泌出一根丝线飞快坠下去,落在窗台上,四下里检视一番,又沿着那条丝飞快地攀援而上,爬到那已然支离破碎、风雨飘摇的网中心,继续入定了。
我方才明白,这真是个巫术。在我尚未反应过来的工夫,那完整的就已残缺了,那美好的就已破碎了,那刚滋生出来的静好安逸,就被一丝愧疚替代了。
准备做饭,却在米袋子里发现了米虫,戴了一顶棕色的硬壳帽混在大米中间,它们察觉真相要大白天下了,都慌慌地扭动着胖身子,急着要从米粒缝子里钻下去。
这可真叫人恼火。
米虫虽小,却有与它们的小不相称的肥白,留些意,端详得见浑身遍布细绒毛,要么快速蠕动着寻找藏身之地,要么身子一卷,蜷成一团企图模仿大米粒。大约不会有人对这种小生物存有怜悯之心,它竟差点要混在米粒里溜进我和家人的食道里去!想法一出,一时间,那些小肥虫真的在嗓子眼、食管、胃肠里蠕动起来,我抑住恶心,心里生出歹意来。
其实,即便在不知觉间把那米虫吃下去,对我无害,对它则是死路一条。但实在恶心,不可卒想。觉得非但死不足惜,还生出株连九族、连坐一村的狠心和决心呢。
我那歹毒的想法是,你差点被我吃掉,那我换个方式,叫你被我家黑色小房客吃掉。
我家厨房洗碗池靠墙的瓷砖缝里住着一窝蚂蚁,它们是这座房子的久住民,我调来这个城市搬进来时,它们就已经来去从容,应当是繁衍生息好多代了。只要它们不登上我的案板,不去锅灶橱柜里搜寻,我们即使相见,也会视若无物,相安无事的。
米虫与蚂蚁初一相见,二者都极惊惧。米虫触电似的连连波动肉身子退缩几步,而后才调转头急急逃命。小房客也是,一瞬间先被从天而降的不明物怔住,但也只是一瞬间功夫,马上清醒过来,几步赶上去不管不顾地碰上哪里咬哪里,一口下去,就死死咬住不放了。我虽听不见嘶喊哀鸣之声,但见那动静,真是生死肉搏、殊死相争的场面。米虫疯狂地扭动、团缩、甩尾、抡头,蚂蚁只是铁了心的任尔东南西北风。几番挣扎移动间,总会碰上过路的蚂蚁,它们战法雷同,都是勇猛地冲上去一口咬定,很快,米虫就无甚气力了,被蚂蚁们倒拖着逶迤而去。
但也不尽是一路凯歌。一次,一只咬在米虫背上的蚂蚁被那发狂的家伙扭头狠咬了一口,蚂蚁瞬间松脱,拖着一条伤腿在原地打转,米虫趁机脱身,蠕动着急急而去,但受伤的小蚂蚁很快将伤痛化为仇恨,颠簸着追赶上去,咬定青山绝不放松了。
自然,被蚂蚁干掉的米虫只是少数。我满怀恶毒的快感,观看了一场接一场的肉搏战后,将米袋子里的米倒在阳光下,让其他米虫被暴晒而死。黄昏收米时,看见那干巴巴的虫尸混在米中,真的虫米难辨了。死亡,竟是它们最成功的一次伪装。
我 家先生嘲笑我,“我以为你已博爱到爱天下所有之虫的境界。”我无言以对,我的所谓博爱,竟也是用自私作底线的。
三
最初,我家的黑色小房客不止一户。除了厨房洗碗池墙缝里安居的一户之外,在放案板的厨台下面的墙根处,也住着一户蚂蚁。
墙根下的蚂蚁有游牧民族的血性,野心勃勃,到处开拓疆域,我家用来切菜割肉的案板和菜墩,就是它们最为垂涎的领域,即使我把这些器具擦洗得很干净了,它们也探宝一样附在上面深嗅不止。
它们常叫我陷入两难境地。往往要动手做饭了,却看见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房客们沿着它们用神秘气味修成的蚁路在案板菜墩上横行,它们到处嗅探,能钻进去的缝子必然进去察看一番,有时找到一粒辣椒籽、饭粒,立刻呼朋唤友开始运输,很快召来一队浩荡蚁军。没有找到大家伙的蚂蚁也在各行其是,往往口里衔了一丁点不知名的微小颗粒,也欢天喜地走在返家的路上。它们好像把这里当成自己天赐的粮仓,来的来,去的去,景象繁忙,根本不顾及我这个不称职主妇的心情。
对小蚂蚁,我并没有恶感。我是自小爬在院子、墙角、畦下、路沿观察着它们长大的,搬到这临时居住的旧房子里碰到它们,竟有些亲切感。小时候一日上床睡觉,发现袖筒里钻着一只小蚂蚁正在四下里觅归途,想必应是白天我爬在路边看蚂蚁行军时带回来的。我不忍心这小生物就此迷了路,变成孤苦伶仃的流浪者,但又惧怕屋外的夜色和父母的呵斥,于是将小蚂蚁紧紧攥在手心里睡去,心想待明日天亮一起床,首要的事就是将它带回到我前日看蚂蚁的地方。第二天醒来,蓦然发现手松了,手也没放在昨晚定妥的地方,于是大惊,翻身起来一番搜寻,却再也不见了。因此郁郁数日,在外每看到一只蚂蚁在白光光的土地上惊慌奔走,便会怀疑是不是被我带离家乡的那一只。
成年人的心境与儿童大不同了,做饭自然比看蚂蚁重要,保持厨具的洁净自然比蚂蚁家族的繁荣辉煌重要。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地看见,前一天晚上儿子留在案板上的半块馒头被一层密匝匝黑乎乎的蚁网覆盖,它们一定是调集了家族中的所有蚂蚁,这已经不是能用浩荡的队伍可形容的了,而是成堆成团成块垒。它们大多采用分解战术,从馒头上咬下一小块返身就踏上归途,蚁路上有来的有回的,大家不及避让,直接从对方身上攀越过去。还有一部分蠢笨又狂妄的蚂蚁,咬住庞大的馒头山一个微角,立刻蹬了六条细腿使劲往后拖拉,馒头自然纹丝不动,它自己却因为用力太猛,被高高地挑在空中了。
这次,我丝毫没有迟疑。我迅速把馒头块连同覆盖其上的惊慌大乱的蚁群夹到塑料袋里,开门下楼从垃圾仓里丢进去。回家找来巴斯消毒液,对着那不明就里却依然奔忙不止的蚁路一阵猛喷,一会儿,尸横遍野。我的小房客们卧在消毒液的水渍里一动不动。
我将蚁尸扫到垃圾铲里,黑压压一片,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二天进了厨房,看见地上散布着黑色小点,蹲下细看,一些蚂蚁正从垃圾铲里往外搬运同类的尸体,匆匆运到住所附近丢下,又返身回来继续搬运。它们大约整晚都在干这个活,垃圾铲里的蚁尸已经很少了,其他的都摆在它家周围,摆放的不集中,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所以占了很大的位置,像及了一个真正硝烟已散的战场。
它们就像在向我示威一样,将被我谋杀掉的生命陈列在我眼前,叫我看个仔细。
后来的几天,它们一直在折腾这些蚁尸,有时决定搬回窝里,连它们平时出行常走的靠墙的缝子里都塞满了。于是觉得空间不够,给日常生息带来许多不便,又搬出去,散放在住所四周。但又觉得不妥当,重又搬运回去,如此二三。终于在它们又一次将这些证据搬到居住地附近时,我赶紧将这些蚁尸扫到垃圾铲里倒掉了。
它们终于消停下来。
可它们的家族终究还是败落了,由那蚁洞里爬出来的蚂蚁总是零星。过了一个冬天,熬到春暖夏来的时候,我家的小房客门前一直悄无声息,后来,连蜘蛛网都布上了。